眼看天色暗了,花楼来人催茹韭儿去赴局,三人才不得不离开秋霞轩。
();() 王月生已喝得酩酊,郑海珠扶她上轿时,她倒不声不响,行了一小段,竟开始轻轻抽泣起来。
郑海珠也不搭话,由她小声哭了一路。
待到了学堂,进到屋中,郑海珠忽地被王月生拖住袖子。
“郑姑娘,我有几句话与你讲。”
郑海珠打发站在一边等着伺候人的崔鱼儿出去,然后将王月生扶到榻上:“王姑娘,你在我跟前,想哭就哭,想讲就讲。”
王月生道:“郑姑娘你放心,我不会去招惹卢公子的,我只是教他怎么做百衲琴,他只是教我怎么用车床。”
郑海珠冷然道:“我有什么好放心不放心的,你们又不是三岁孩子。”
转念一想,咳,正因为不是三岁孩子,才会出事啊。
王月生却好像不再害怕郑海珠似地,只管自己发誓:“我哪个公子都不会再去喜欢。我这辈子只是张公子的人。”
郑海珠“哦”一声,拿她自己的帕子给她擦了擦泪痕:“那你决定了就好。”
王月生捂住帕子堵着眼睛,哭得更厉害了,整个人都在发抖。
哭了一阵,气缓过来能说话了,王月生又开始絮叨:“第一次见到张公子那天,我正在发寒热,浑身烫得像个火球。偏那日,恰逢上元节,客人多得很。几个本地有名的官家少爷,还有什么文坛新秀的,都要点我出去唱曲,掌班妈妈说我病了,他们不依不饶,掌班妈妈就激他们说,月生姑娘烧得厉害,你们谁要是肯脱了衣裳去雪地上滚一遭,就能进房抱着她,给她凉凉身子。然后,那些人,就真的,嘻嘻哈哈地脱了他们很贵很贵的裘衣缎袍,一个个争着在院中雪地上打滚,然后冲进来,冲进来,扯开我的被子……他们抱完了,下楼后,我听到许多客人在给他们叫好,说真名士就该如此豪放不羁,掌班妈妈也在笑,说这要是传出去,我家月生姑娘的艳名就更上层楼了,能教金陵城这么多才俊英杰雪地献身。”
郑海珠片刻前的不耐烦,倏地变成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情绪。
震惊,愤怒,悲凉……
还有恶心,那种面门眩晕、喉管堵塞、胃中翻腾的恶心。
人性的恶臭,只怕比尸臭更甚百倍。
尸体虽然不会怜悯活人,但至少不会像活人那样欺负活人。
郑海珠盯着那颗在绢帕下发抖的头颅,她无法不去想象,当时,这颗头颅的主人,以同样的姿势躺在榻上时,正经历着怎样的病痛与羞辱的双重折磨。
郑海珠抬起手,轻轻掀开王月生的帕子。
王姑娘那双倾倒众生的桃花眼,在酒精与泪水的浸泡下,已经红肿不堪。
“后来呢?”郑海珠尽量温柔地问。
“后来,有一个人也冲上楼来。他穿得很整齐,还带来一位郎中,帮我号了脉,开了药。郎中走后,他让我安心睡觉,说那些王八蛋不会再进来了,他已经问掌班妈妈买了我三天的局。后头几天,他就在我房中,看书,写字,我没有昏睡的时候,他还会拿出冯梦龙的山歌集子,给我唱几句。”
郑海珠道:“是张公子,对吗?”
王月生点头:“我清醒过来后,看他的脸,才发现他被打过。丫鬟说,张公子在楼下痛斥那些文人雅士二世祖们,挨了几下,后来他弟弟从隔壁赶来,拳脚着实有些厉害,场子里才消停了。”
郑海珠沉默良久,才又开口:“我明白了,王姑娘。你早点睡吧。”
王月生听话地翻过身,以侧卧的蜷曲方式,抱着肩膀。
郑海珠站起来,走出屋子。
夏夜的天空,银河粲然。
郑海珠仰望星辰,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向远在数百里外的张岱,真诚地说句对不起。
在这个世界,一个凡人,不要轻易地去定义另一个凡人是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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