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不由低呼一声,抬起了手。
“甚么?”他收住脚。
我却又不知道该说些甚么才好。
“怎么,反悔了?不想去了对不对?”他轻轻的笑,笑声冷淡,表情嘲讽。
“不,不是。”
“哦?”
“没事,你走吧。”
“好,那么再见。”
看着他走出去数米,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叫住了他,“钟诺言!”
我想问问他,后来那只名叫“懒懒”的猫怎么样了?无论我怎么搜索记忆库,也想不起来那日之后少年钟诺言是否寻回了惊走的小猫。
可是钟诺言仿佛误会了。
他怔一怔,随即扬起眉笑了。这不是我熟悉的钟诺言,那是我在他脸上从未见过的凉薄笑颜。
“呵,”他垂首而笑,大半面容隐于黑暗中,唯有浓密眉睫下笔挺的鼻管看得分明,薄薄阴影里,一边嘴角微微上扬,洁白牙釉隐约闪光,“怎么,还想继续玩下去?”
他一步一步趋近过来,我渐渐看清他眼里的轻慢与不屑。
“周泱泱,”他伸出一指轻轻拈起我的下颌,“今晚,你想做甚么?接吻?还是……”
我错愕且震惊。
随即怒不可遏。
钟诺言的脸孔已然俯下,话音渐低,鼻息咻咻温热渐近。
我想也不想,伸出手臂格开颌下那只手,同时送上一记直拳。
一声轻微钝响,墙面上原本渐趋接近胶着的两具影子迅速分开。
我要努力控制着自己,才不至于愤怒地挥出下一拳,整条胳膊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战栗。
挨了一拳的钟诺言并未发作,只是伸手揉一揉下颌似笑非笑看看我,然后抿抿嘴唇,道了声“晚安”,居然就这么一昂头扬长而去。
他的背影秀挺,雪白衬衫即便在夜色中也洁净耀目,如一柄泛起凛冽银霜、锵然出鞘的锋锐宝剑,迫得人心神俱寒。
这个人是谁?
他真是我所认识的钟诺言么?
待气息略平,情绪略定,我已然不复恼怒,只余自嘲。
人必自辱而人辱之。
怪不得钟诺言,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而已。
祖父去世这么久,我第一次推开他的居室门,轻轻转动铜把手,沉重的桃心木门悄然滑开,无需开灯,藉由微弱的光线依稀可辩屋内的情形,一切保持原样,和祖父在世的时候一般光景,仿佛喊一声祖父就会从哪个角落笑吟吟走出来似。
我缓缓走到窗下那张紫檀木的大书桌前,这是过去祖父最常待的地方,高背软椅的扶手早已摩娑至发亮,原本深蓝色的丝绒椅套也都洗得倒了绒泛了白,桌案上一列笔架笔洗墨盒和纸镇,右手前方一叠用剩的熟宣,一套字帖和几本商务年鉴一起码得整整齐齐置于案头。
噫,统统老样子,时间对这间屋子失去作用,一切都凝固在祖父走时那一刻。
大概只有死亡才是永恒的吧。
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无论身与心,都被时光雕刻成了另外一番模样。
整夜我都在屋内徘徊,原来,所有的记忆和细节都在原处,从来也不曾忘怀。
在这间屋子里,我学会认字,知道楷书和隶书的分别,晓得了孙猴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看完了西游记继续看红楼梦,就着画册记住了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安格尔凡高塞尚莫奈雷诺阿波蒂切里罗塞蒂莫蒂格里安尼米罗毕加索马蒂斯这些名字。
现在回想起来,这间屋子留给我的那些关于爱和关怀的温暖记忆大多都在十岁之前,那个时候的小小周泱泱何其乖巧懂事,可即便这样也没能留住一双父母,幸亏有祖父百般怜爱疼惜,手把手教我识得一字一画一草一木,耐心听取小女孩的絮絮碎语,态度丝毫不敷衍,眼光中流露的珍视与宝贝令小小孩童安心舒泰。
祖父是我记忆中最为温情柔软的一部分。
直到此时此刻,看着这间屋子里的一家一当,回忆起当年的一点一滴,我才发觉,其实我的童年也不是不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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