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仁兄,今日有幸在此相聚,皆赖二位黄兄款待,吾等齐敬一杯,以谢盛情。”一名士子举杯示意,众人纷纷应和,都看向了席上主位的两个青年秀才。
二人不过弱冠之年,面貌相近,皆是身材颀长,白面无须,听了众人提议,连连推辞。
“诸君取笑,有衡山居士在此,不才兄弟如何敢当此头筹,还是先敬衡山为妙。”二人中年长的一个连连推辞,并极力推崇身边一位三旬文士。
“徵明今日不过席间散客,安敢喧宾夺主。”文士笑容谦和,眉间隐隐愁苦之色却挥之不去。
“徵明兄乃吴中才子,天下皆知,我兄弟二人不过燕集筹划,岂能在诗文前辈跟前放肆。”说话的略年长者名唤黄鲁曾,表字得之,家中行二,他与三弟黄省曾此番皆是来应天参加秋闱,黄家在吴中家资丰厚,二人年岁又轻,交游广泛,便约了新朋故交,来此消遣。
以文徵明的拘谨性子本不愿来此烟花之所,但终挨不过同乡二黄的拳拳盛意,此时听了黄鲁曾之言,嘴边不觉露出几分苦涩,“愚兄不过痴长几岁罢了,屡试不第,如何当得起才子之名。”此次应天之行已是第四次赴秋闱大考,文徵明心中苦闷可想而知。
二黄中的黄省曾不过十七岁,心直口快,脱口道:“徵明兄何必妄自菲薄,常言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三考之途本就崎岖难行,如唐子畏般一帆风顺的,那才是异数。”“三弟,休得胡说。”黄鲁曾低声训斥这个嘴上没把门的弟弟,拿谁作比不好非得拿唐伯虎说事,虽说人比人得死,可这唐学霸也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唐寅对于他们这些吴中的读书人来说,简直是开了外挂般的存在,大家在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地刻苦攻读的时候,这位爷则成天就是眠花宿柳,戏耍胡闹,没事和朋友sp1ay个乞丐讨钱换酒喝,一帮至交好友觉得这小子这么下去会呆废,好心建议他准备科考,搏个功名。
唐学霸或许是听进去劝了,真地去参加科试,不过在录科考试期间还在喝花酒,气得主考的提学御史直接把他名字给刷了,一群吴中的耆老士绅们腆着老脸去找人求情,对方才不情不愿地让他参加了录考的补遗。
唐伯虎也不愧‘学霸’之名,七月参加补考录遗,八月乡试就得了个第一名‘解元’,这中间或许为了犒劳自己,变本加厉地喝酒宿妓,祝枝山、文徵明劝他收敛之语全都当了耳旁风,还差点为此翻了脸,第二年进京会试,然后……就没然后了,北镇抚司冲他敞开了诏狱的大门。
听黄省曾提及好友,文徵明心中一痛,不觉想起旧友鸿雁,“吾弟弱不任门户,傍无伯叔,衣食空绝,必为流莩。仆素论交者,皆负节义。幸捐狗马余食,使不绝唐氏之祀。则区区之怀,安矣乐矣,尚复何哉!”狗马余食,不绝唐氏,子畏,如此自轻自贱,辛辣偏激,可还是那个文笔纵横,洒脱不羁的风流才子呢!
见文徵明面色不豫,黄省曾才想起眼前这位与唐学霸是莫逆之交,心中也是后悔,“在下口不择言,冒犯吴中俊才,先生见谅。”文徵明淡然一笑,“勉之率性直言,何罪之有,当年之事,诶,不提也罢。”见文徵明没存芥蒂,黄鲁曾也松了口气,哂笑道:“说起来吴中父老谁不知子畏兄是受了冤屈,当年锦衣卫连番鞫问,还不是查无实据。”旁人连声附和,“缇骑鹰犬惯于罗织罪名,天下谁人不知。”“得之兄说的是,观今日邸报,那缇帅丁寿出巡西北,仅过山西一境,省、府、县各级文武官员俱受牵连,如此株连大狱,其中未必没有蒙屈受冤者,此子之暴虐不文可见一斑。”席上几人只想顺着黄家兄弟话头分说解围,可惜大明文会的通常路子都是话题越扯越远,说着说着便成了声讨锦衣卫迫害忠良,鹰犬头目丁南山助纣为虐的檄文大会,反正大明朝不因言获罪,在勾栏里过过嘴瘾谁又管得着他们,却不知旁边一个据桌独饮的背影已然竖起耳朵听了好久。
一群人说得吐沫横飞,口干舌燥,自然便要开怀畅饮,文人喝酒岂能无诗文点缀,便有好事人接着提议饮酒赋诗,以佐酒兴。
一干人中文徵明才名最著,自然又是撺掇他作开篇,文徵明对这事却没什么兴趣,礼貌微笑,“吴门有语:黄家二龙,王氏双璧,皇甫四杰,凤毛鸾翼,同学莫敢仰视。今二龙在此,文璧怎敢献丑。”“徵明兄此言是要愧煞小弟。”二黄匆忙站起,连道不敢在前辈前卖弄诗文,一席人分成几拨,有怂恿二黄一展诗才的,有劝文徵明当仁不让的,还有几个咧嘴傻笑看热闹的。
“诸君争论不休,可否由在下做这引玉之砖。”一个清脆声音突然从旁席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方巾青衫的俊俏公子,手摇一柄梅鹿竹的茧纸薄面折扇,清雅文秀,笑意盈盈。
二黄中黄省曾最好交友,尽管眼前这人唐突插言,他也不以为意,拱手施礼道:“少兄若有闲情雅兴,自无不可,我等洗耳恭听。”少年公子折扇轻摇,并不入座,曼声吟道:“不戴儒冠不误身,不识文字不昧心。画蛇何必添蛇脚,渔樵耕后更无人。”四句吟罢,众人面面相觑,黄鲁曾拍案而起,怒喝道:“你可是说我等读书种子皆是画蛇添足的无用之人?!”“不错。”对方回答干脆明白,更让黄鲁曾怒火中烧,“你……你……你……”气得话也说不全,只连说了三个‘你’字。
“你什么你,你说说你们有什么用?”少年折扇一合,虚指着席间众人,“天下四民,士农工商,农者辛勤务本,供养天下;工匠持以恒心,精益求精;商旅奔走通衢,利己便人,于国于民,皆有补益,尔等贵为四民之,不研圣人之学,不思济世安民之道,只在平康巷里红温翠润,大放厥词,岂不可笑!”一把扇子将席上众人点了个遍,连缄默沉静的文徵明也未放过。
“如足下所言,我等书生皆无用之人?”文徵明性情恬淡,此时仍不愠不恼。
“书生可以有,狂生大可无谓,贪口腹之欲,听靡靡之音,目迷五色,狂语妄言,实无一用。”“吾等薄有家财,非偷非抢,光明正大,排筵宴,飨宾客,千金买笑,名士风流,又有何错?”黄省曾不服气道。
“《尚书》云: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尔等埋故纸,未曾眼见田间起一拨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养成一身轻薄,视万般为下品,贪图逸乐,安识世间余务!”“坐而论道,针砭时弊,激浊扬清,匡扶正气,乃士子本分,若只蝇营狗苟,顾眼前小利,舍天下大义,我辈读书又有何用!”平复心情的黄鲁曾沉声喝道。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范文正公之言是告诫世人不忘国之安危,与放翁‘位卑未敢忘忧国’有异曲同工之妙,却并非让我等凭空臆测,人云亦云,胡乱贬损他人。”少年握紧折扇,愤愤不平,“在下祖籍河东,据乡人来信,缇帅丁寿在山西境内昭冤狱,查贪官,平逆谋,百姓额手称庆,怎到了诸位口中便成了吉网罗钳,陷害无辜!”“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待诸君有朝一日在其位,谋其政,政清人和,巍巍荡荡,再来指摘别人不迟。”众人面面相觑,才知道这位爷因为什么蹦出来,没想到远在陪都,还有丁南山的忠实拥趸。
“告辞。”这少年怼完就走,留下了一桌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的秀才相公。
文徵明年岁最长,经历的多了,心境自不易受激,安抚地拍拍年纪最小的黄省曾肩膀,“孺子任情之言,勉之不必介怀。”“徵明兄,小弟亦觉他说得有道理。”黄省曾眉头舒展,回笑道。
***月挂东山,繁星满天。
辞了酒宴的文徵明孤立桃叶渡口,清风徐来,波声隐隐,一艘画舫孤零零地停在河心,不闻丝弦旖旎,反有哀怨笛声响起,似喁喁细语,诉离别苦情。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想秦淮河上亦有人与文某心曲相通,文徵明哑然失笑。
“曲栏风露夜醒然,彩月西流万树烟。人语渐微孤笛起,玉郎何处拥婵娟?”文徵明怅然喟叹,“子畏,你安好否?”***画舫之内。
竹笛离唇,唐一仙幽幽一叹,轻声道:“茂猗,你三哥孤身在太原应考,身边也无人照拂,不知过得怎样了?”无人应声,唐一仙诧异地扭转螓,但见一袭青衫男装的王茂猗伏在舱内曲脚书案上奋笔疾书,不知写些什么。
王茂猗樱唇紧抿,力透纸背,白玉般光洁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汗,写得很是专注,连唐一仙走到身后也不知晓。
“写的什么?”一只玉手突然伸出,将笔下纸笺忽地抽走。
王茂猗瞬间花容失色,“一仙姐姐,快还我。”唐一仙闪身便飘移数尺,王茂猗如何夺得回,急得秀足紧跺,雪白玉颊上腾起两团珊瑚般的红晕。
“待我看看。”唐一仙笑着展开纸笺,蛾眉轻蹙,带着几分不信道:“这是你写的?”王茂猗的书法向来娟秀笔挺,工整清爽,这纸笺上的字却是横七竖八,堆堆叠叠成了一团,可见她写时心境乱到何种地步。
唐一仙极力辨认,才看出上面写的翻来覆去都是一句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苏州城外,桃花坞。
数亩桃林环绕着一片幽雅别院。
此间主人唐寅上下打量着一位不之客,“桃花庵久不见外客,尊驾登门,所为何来?”“不才刘养正,奉宁王之命,拜会桃花庵主。”刘养正含笑施礼。
“在下与宁王素无瓜葛,拜会一说,从何而起。”“先生诗书画三绝,名动学林,王爷早有耳闻,我家王妃更是久慕先生才学,只恨缘悭一面,故命不才备下束脩之礼,延聘先生至南昌百花洲,任王妃书画教习,先生雅达,必不辜负王妃殷殷盼望,孺慕之情。”刘养正长揖到地,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注:1、在大明朝建生祠从来就不是罪过,只要地方向朝廷请表,获得批准便可建祠受祭,也算朝廷勉励臣子的一种手段,遍观明朝历史和各地方志,建生祠者不绝于书,心疼九千岁一秒。
2、锦衣卫干什么活主要看皇帝怎么安排,不一定光是抄家拿人,历史上昌佐是守备偏头关,实录里因为斩获鞑虏受赏的锦衣卫也不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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