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瑄道“他的字丰润淳和,雍容端正,成祖时他常伴圣驾左右,奉命修撰《孝慈皇后传》,那时候的诏诰制敕、御制诗文碑刻几乎都出自他手,婉丽飘逸,劲秀潇洒,成祖说他是我朝王羲之,他的小楷写得最好。”
金兰悬腕提笔,写了个月字,低头端详,说“也有人说沈度的字太古板拘谨,没有意趣。”
沈度的字备受皇室推崇,一时之间天下士人纷纷苦练沈字,台阁体成了官用文字,科举考试时考生都以沈字书写文章,这一点备受文人诟病,他们认为台阁体扼杀了书法。
朱瑄笑了笑,“古板的不是沈度的字,争相效仿他的人多了,沈字遍布天下,如今天下士人都习沈字,不知变通,自然就古板了。”
金兰点头,捧起纸给朱瑄看,“你看我这个月字写得怎么样?”
朱瑄顿了一下,道“进步很大。”
金兰笑着白他一眼“想批评我就直说。”
两人说着话,杜岩从外边走进书房,道“乾清宫的张公公来了。”
张公公是嘉平帝身边的老人,内书堂出身,虽是太监,但并不和钱兴等人为伍,向来以儒臣弟子自居,经常帮文官说话。
朱瑄拍了拍金兰,“我出去见他。”
片刻后,内官们簇拥着朱瑄回来,朱瑄面色如常,无悲无喜的样子,内官们却满面笑容,欢天喜地。
杜岩笑眯眯地和金兰说“殿下,徐甫升官了……万岁爷爷刚刚让司礼监拟的旨,兼文渊阁大学士,参预机务!”
参预机务,这就是说徐甫进入文臣的权力中枢——内阁,成为次辅之一了。
徐甫是当年的廷试一甲第二名,性格沉稳,举止老成,先授翰林院编修,后来拜礼部右侍郎,继而转至吏部。他刚毅正直,忠厚和平,不满嘉平帝荒废朝政,屡次上疏劝谏,嘉平帝嫌他多事,不予重用。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员升迁,东宫内官不会这么高兴……徐甫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他是朱瑄的老师之一。嘉平帝给朱瑄挑的老师几乎都是为人正直但官途不顺的老臣,个个垂垂老矣,不久就要致仕,唯有徐甫还算年轻,今年六十岁。
官员升迁,乾清宫特意派人知会东宫,升官的人是东宫讲读官……其中的意义,不言自明。
先是重开早读,现在嘉平帝又提拔朱瑄的老师,让他的老师进入内阁……
难怪东宫内官这么高兴。
金兰抬头去看朱瑄。
朱瑄依旧和平时一样,神色清冷,举止如常,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在纸上写字。
金兰站在一边帮他磨墨,看他写的是什么。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这是《道德经》里的句子。
朱瑄放下笔。
他的战场从来不在前朝,也不在后宫,他的敌人不是郑贵妃,也不是赵王……从始至终,他的生死荣辱,都在嘉平帝的一念之间。
他的父亲多疑敏感,耽于享乐,任性骄纵,但他的父亲又受过良好的储君教育,道德理念根深蒂固,父亲在个人私欲和为君者的责任之间摇摆不定,利用他这个儿子将文官玩弄于股掌之间,又反被文官架空,他恼怒于文官的坚韧,知道自己和文官的矛盾不可调和,干脆提拔宦官,直接和文官决裂。
这是为君者的大忌。
嘉平帝不在乎,他不想修复和文官的关系,他破罐子破摔,只求眼前太平。
朱瑄深知嘉平帝心底的矛盾,他在嘉平帝的喜怒无常中一点一点充实自己,他刻苦勤学,善待文臣,博得文臣的支持……他不能偏激冲动,他得忍。
忍到连嘉平帝都不能轻易废了他的这一天。
和其光,同其尘。
金兰轻轻握住朱瑄的手。
朱瑄轻轻回握。
一室烛火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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