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庸略一思索,便爽快地答应道:“谢大人!从明天算起,一个月内,我一定帮大人把三十万两银子上交到户部银库!”话一出口,哈芬和茂才都吃了一惊。哈芬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道:“好,咱们就一言为定!”
回到客栈,听他们说完事情经过,曹掌柜立刻着急道:“东家,哈大人让我们拿自己的银子帮他上缴国库,万一出了岔子,回头他又不认账,我们就亏大了!”致庸神情凝重:“古人云,人而无信,谁言其可。我们以诚信待人,哈大人也不见得就一定会不以诚信待我们!”“话是这么说,可这么远的路,谁能担当起这样的大任呀!”曹掌柜又道。致庸闻言一惊,忍不住挠起头来。长栓在一旁气不过了:“几位爷,你们也太目中无人了!一个堂堂男子汉你们都看不见,我还站在这里干啥?”
致庸回头看他一眼,一旁的曹掌柜忍不住问:“长栓,你觉得自个儿行吗?”长栓生气道:“曹掌柜,这两年我跟着二爷,南到过武夷山,北到过恰克图,不说出生入死,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不就往北京跑一个来回吗?别的大事我干不了,这点小事我也干不了?”致庸和曹掌柜都没有接口,一起朝茂才看去。茂才两眼看天,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沉声道:“我觉得你不成!”
长栓大恼:“孙老先儿,自打你到了乔家,就一直跟我过不去,我怎么着你了?”茂才不动声色道:“长栓,二爷要做的可是一件大事,汇通天下就从这里而起,万一这事让你办砸了,二爷的梦可就做不成了!”长栓大怒:“你——”曹掌柜赶紧打圆场:“东家,孙先生,我觉得长栓行。长栓一向对东家忠心耿耿,现在又正是用人之际”
长栓闻言哼一声,腰杆直往上挺。致庸看看茂才:“茂才兄,你看呢?”茂才道:“这事我本不想管,可东家既然问我,我好像不管还不成!东家要真想汇通天下,就不要让长栓去,长栓去了,非把事情办砸不可!他就不是个能办成大事的人!”长栓气得哆嗦,一把将哈芬写给户部的信从致庸手中夺过来:“二爷,您要是信得过长栓,就让长栓去北京送信,您要是信不过长栓,长栓今天就死在这里!”说着他干脆“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道:“二爷,您说句话吧!”茂才一看这个架势,哼了一声就往外走。
致庸搀起长栓问道:“长栓,你真的能行?”“我能行!”长栓恨不能把心掏出来。“方才孙先生的话虽然不中听,可他的话并没错!这封信事关大德兴在江南各省设庄的成败,事关我们汇通天下的第一步能不能成功!”致庸一边说着,一边深深地看着长栓的眼睛。
长栓道:“二爷,您就放心吧,只要长栓不死,我就是爬,一个月内也要把信送到北京,再回到广州复命!”致庸不再犹豫,当即道:“好!拿酒来!”曹掌柜赶紧端过酒来。致庸举起酒杯,庄重道:“长栓,我乔致庸拜托了!”说着他单膝跪下,高举起酒杯。长栓也不客套,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慷慨道:“二爷,长栓去了!”
这时茂才走来,看着远去的长栓,不禁微微一笑。致庸头也不抬道:“茂才兄,刚才你的激将法用得好!”茂才收敛笑容,道:“是嘛,东家,只怕孙茂才也就这么一点用处了!”说着他一磕烟袋锅,转身又向自己屋里走去。
5
所谓点将不如激将,长栓此行果然不辱使命,十余日间不休不眠赶到了京城大德兴茶票庄。李德龄接信大惊,但当日就将三十万两银子迅速地解往了户部。稍事休整的长栓立马又上了路,终于在离开广州后的第二十七天赶回了广州。
一见到致庸,长栓就昏了过去。众人手忙脚乱地将他抬上床。致庸从他身上摸出一封信打开,里面藏着一张朝廷藩库的收据。
致庸将它交给茂才和曹掌柜传看,兴奋道:“好样的,明天我就去哈芬处,让他将”他话未说完,突然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致庸惊奇道:“怎么了?”曹掌柜道:“东家,我和孙先生商量好了,明日去总督衙门就由我们去吧,那些和官府打交道的琐碎事您不是最不耐烦了吗?”致庸一愣,向茂才看去,只见茂才敲着旱烟锅道:“是啊,东家掌管的是大局,至于这些琐碎事就交给我和曹掌柜吧。”致庸心中先是疑惑。但转念一想,觉得他俩的话也很对,便干脆地点头同意了。
第二日,茂才和曹掌柜一大清早就出门,直到中午饭后好一会,才带着醉意回到客栈。致庸早已经等得心急如焚,一见面赶紧问事情进展如何。茂才打着酒嗝搂住致庸道:“东家,不但两广这几年的京饷全由我们大德兴来汇兑,赣湘两省的京饷哈大人也同意帮忙考虑,估计很快就能成功”曹掌柜也呵呵笑道:“东家,这可是笔天大的生意啊,那李大管家虽然条件苛”致庸一惊,赶紧问道:“难不成还有什么附加条件吗?”曹掌柜刚要说话,茂才已经接口道:“没什么,没什么条件,只有喝酒,喝酒”他说着捅了曹掌柜一下,曹掌柜酒微醒,使劲晃了晃头,赶紧补充道:“说来还真怪,像李大总管这样的人,平日里是专门帮这些总督巡抚捞油水的,这一回却没有向我们提任何别的要求!”“是啊,这是东家有面子。不,是哈大人看张之洞张大人的面子”茂才也附和道。
经过几目的筹备,大德兴茶票庄广州分号终于开张,场面的气派与隆重让致庸吃惊。他无法想像,茂才和曹掌柜不过比他早到十日,如何结识这么多的商家。他忍不住开口问茂才,茂才想了想道:“一是东家的声名与面子,二来哈大人也帮着捧了捧场。”致庸一愣,刚要说话,却见一抬小轿落地,一个小厮撩开轿帘,里面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瘦削男子。茂才吃了一惊,忍不住低声道:“哈府的李大总管怎么也来了?”
致庸也没多想,当下走过去和茂才、曹掌柜一起拱手相迎:“李大总管大驾光临,小号不胜荣幸,请请请!”门前一干广州商家纷纷拱手招呼。那李大总管派头十足,略略拱了一下手,便大模大样地向里走去。
致庸心中反感,但仍耐着性子陪李大总管里里外外地看。看了好半天,李大总管总算落座,呷了一口茶,拉长声调道:“不错啊,乔东家,湘赣两省的官饷生意也已经到手,这新票号一开张,你立马就是日进斗金吧?”致庸毫无防备,赔笑道:“托总督大人和李大总管的福。”李大总管哼了一声:“上次我没有听清楚,贵号从粤桂湘赣各省朝北京汇兑银子,要收多少汇水?”致庸还没说话,茂才急忙抢上前道:“李大总管,事情都是在下跟大总管谈的,我们东家他不大清楚,李大总管有不清楚的地方,过会问在下就是。”
致庸不禁警觉起来,只听李大总管不阴不阳道:“我是说,像你这样赚银子,比总督哈大人还省力。这不,哈大人在大德兴广州分号入了股不算,今天又特地打发我来,看看开张的情形怎么样。对了,曹掌柜,咱们可是说好的,得了汇水,你一我二,可不要错了!”致庸大惊,茂才急忙将致庸拉到一旁。曹掌柜找了一个借口,请李大总管看汇票,总算把他支应到别处去了。
致庸没有当场发作,应付完了开张仪式,才怒容满面地在内室坐了下来,气急道:“茂才兄,曹掌柜,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哈大人怎么就在我大德兴广州分号入了股?还要分什么利?”曹掌柜语塞,向茂才看去。
茂才倒心平气静,道:“东家要是还想揽下南方四省向北京汇兑饷银这笔生意,就不用再说什么了!我再三思量,若要实现东家的志向——汇通天下,那和朝廷大员绑在一起做事,对于我们商人,对于东家,可能是最安全的方法了!”
致庸根本不接这个茬,怒道:“我说这件事怎么办得如此顺利,原来是这样,而我却被蒙在鼓里!说吧,茂才兄,这事到底是哈大人自己提出来的,还是李大总管干的?”茂才没有回答。致庸看看两人,越发怒道:“我们怎么能答应这种事情?这件事如果成了真,就是我乔致庸变相向哈大人行贿。从哈大人那一边说,就是受贿!是贪赃!”
茂才突然开口道:“东家,我要是告诉你,这件事既不是哈大人提出来的,也不是李大总管提出来的,上竿子找人家说这事的是我,你信吗?”致庸大惊:“茂才兄,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会背着我干出这种事情来!”茂才转身就走。曹掌柜忍不住道:“也不是孙先生非要这么于,那日哈大人几句话就把我们打发了,说是先让我们和李大总管商议。一顿饭吃了几个时辰,人家的意思就在喉咙口,就是不先说出来,孙先生是不得不说。东家,您想想,若不是这样,只怕您最初替哈大人上缴的三十万两银子,眼下就收不回来了!”
致庸一怔,立时什么都明白了。这边茂才看看致庸,又拱拱手道:“东家,且不说哈大人和李大总管本身就是这个意思,若没有,我也会劝他们这么干,因为我认为这是最安全、损失最小的做法。当日我们商议好不让你去,就是知道你不会答应。现如今不管你答应不答应,事情都无法挽回了!主意是我出的,事情也是我办的,和曹掌柜无关,你要不答应,我就只有另谋生路,辞号!”此言一出,致庸忍不住回头激动地望着茂才,大声道:“茂才兄,你这是在逼我!”
曹掌柜赶紧劝道:“东家,孙先生这么做,也是好意,想帮东家把这件大事做成。这事可不能全怨孙先生,孙先生找我商议时,我也是点了头的。东家,您想想,‘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若非如此,事情如何能进展如此顺利,且让哈大人这般捧场?”致庸半晌痛苦道:“怎么,这世道果真如此?与官府做生意不出银子,真的一件也做不成?”
曹掌柜进一步劝解道:“东家,我这里也劝您一句,东家为了实现汇通天下的宏愿,为了替朝廷重新疏通南北银路,千里万里,九死一生来到岭南,难道就因为这样一件事,让自己前功尽弃?而且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了,除非东家从这里撤庄。不,就是您想撤庄,哈大人也不会干的,他可能根本不会让我们平平安安地离开广州。和汇通天下比起来,东家今日受一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如果东家执意不肯,我这个大掌柜也不做了,我跟孙先生一起辞号!”
致庸久久伫立,无比痛苦道:“曹爷,茂才兄,如果我在这件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今天起,我就不会再觉得自个儿是干净的了,我乔致庸也成了个和贪官同流合污的人!”说完,他愤然转身走出去。
致庸在这件事上始终不肯原谅茂才,但却无可奈何。茂才却越发不管不顾,许多大事他说了就算,最多和曹掌柜交代一下,也不和致庸多说。这段时问,致庸干脆什么都不问。乔家北方的银两终归有限,所以有相当一部分官银还是要由南方北运。好在武昌城已在官军手中,茂才于是决定广东广西的银子由西江过灵渠,入湘江,经武昌北运;江西的银子先由旱路到湖南,经湘江北运;至于湖南的银子,则直接经湘江北运。由于利益相关,哈芬答应沿途派兵保护银船银车。茂才和曹掌柜商量,自己先回茶山,在那里等候接应江南各省官银上了旱路,再和铁信石一起前往北京。曹掌柜是第一次见识茂才的手段,事情虽多,竟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条。
致庸打算等此地大事一定,便携长栓直接北上,曹掌柜则要回祁县去,照料总号和潞州的生意。很快就到了要各自上路的日子。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曹掌柜特意安排了一桌酒,盼着致庸和茂才能够和解。不料一场酒喝下来,致庸和茂才都没怎么说话。茂才灌了不少酒,感觉要醉,吃到后半局便提前告退,却听致庸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茂才兄.我刚刚听说,哈大人对你十分欣赏,说要请你出山,做他的幕僚,有这事吗?”茂才一怔,微微变色,摇头道:“啊,没有!这是哪里话!”二人对视了一会儿,致庸突然将目光闪开。茂才一笑,借着酒劲唱着胡秋戏妻出了房。
第二天茂才先上路,到了码头,他也不说话,只冲着致庸和曹掌柜拱了拱手。曹掌柜有点担心,道:“孙先生,此去千里,你又要料理茶山上的事务,又要接应江南的银船,忙得过来吗?”茂才淡然一笑,道:“一些区区小事,忙不了孙茂才。”致庸一直默然元语,这时突然道:“茂才兄保重!”茂才看了看他,目光中微露真情,道:“东家,此次广州办理官银汇兑一事,你的声名已经震动了大半个中国,但世间事祸福相倚,只盼你精华内敛,小心行事,多多保重!”说完也不等致庸回答,转身上船。船行许久,致庸才突然道:“曹掌柜,你不觉得,到了这会儿,我不像个商人,他才真像个商人吗?”曹掌柜听了一惊,揣摩不出东家的意思,也不好搭话。
长栓在后面喊:“好了好了,孙老先儿也走了,东家您也犯不着跟他怄气了,说说,这两天我们干什么去?”致庸大声道:“干什么去?看海去呀!当年王协老先生北上大漠南到海,今天我们也做到了,为什么不去看海?明天我们都去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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