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百官进入太和门广场,听政已进行了半个多时辰后,一辆马车辚辚地压着青石板,停在午门的下马碑前。
苏晏抱着个黑漆螺钿木匣下了马车,在拂晓天光中,望向午门外竖立的登闻鼓。
这登闻鼓乃是开国皇帝下令设置,一直延用至今。京城官民、赴京的边远百姓,若有要案便可击鼓鸣冤,也就是俗称的告御状。甚至连死刑犯,自认为有冤屈的,也可以由家属代其击鼓讼冤。
但皇帝也规定,此鼓非大冤及机密重情不得击。六科给事中和锦衣卫轮流值守登闻鼓,接待击鼓人,登记鼓状。一旦鼓响,钦定的监察御史将会出巡盘问,决定是否上报天听。
苏晏打的就是这面登闻鼓的主意。
他没有穿官员的补子常服,而是一身素白的缌麻孝服,头戴白色垂绦小冠,抱匣而行。
在手执榜牌的锦衣卫校尉的注视下,苏晏拾阶而上,单手抽出架子上的鼓槌,用力敲击鼓面,一下一下,沉稳有力。
他整整敲了十二下,方才住手。
鼓员也是从锦衣卫中抽调而出,是个年近三旬的黑脸汉子,闻声从廊下休息处赶来,大老远就不耐烦地催促:“可以了可以了,还要敲多少下,敲破了你赔得起?”
他将手中的登记簿拍在旁边的木桌上:“什么人,所告何事,有没有写好的状子?会写字就过来填单子,不会写字的话,你说我填。”
苏晏不与他计较,左手抱匣,右手执笔,在登记簿上的告状人一行,行云流水地写下“司经局洗马兼太子侍读苏晏”。
鼓员见了,脸色微变。来这儿敲登闻鼓的,十个有八个都是平民百姓,或者是军余小吏,或者是犯官家眷,何曾见过五品京官亲自来敲鼓!这姓苏的还是太子侍读,怎么不走东宫途径,找小爷去诉冤?非要来这里给他添麻烦。
他心中隐隐有不祥预感,再看登记簿上的被告人,眼前一黑,几乎当场晕过去。
那一栏赫然写着:“锦衣卫指挥使、掌印管事冯去恶”。
一个从五品小京官,穿着孝衣闯午门,要状告天子亲军、正三品锦衣卫掌印首领,还非得用敲登闻鼓这般万人瞩目的方式……怎么看,这里面都有奇情大案,足以搅动朝堂风云变幻的那种,搞不好还要连累他这个微不足道的鼓员掉脑袋……
黑脸汉子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
但他又不能听由这少年官员把这案子捅到御前——无论对方告状成与不成,自己非被指挥使大人抽筋剥皮不可!
锦衣卫不仅是天子的侍卫和仪仗队,南、北镇抚司还手握侦刺缉捕之权,诏狱十八刑更是令人闻风丧胆。掌印指挥使冯去恶得势多年,根基深厚,哪里是一个年不足弱冠的小文官可以撼动的!
还是赶紧把人轰走,就算要告状,也去找有司衙门,别来祸害他!
“这胡乱写的是什么?我看你是失心疯!”
黑脸汉子一把扯掉苏晏正在写的纸页,直接撕碎,当即朝两旁的校尉喝道:“你们,将他叉出午门,扔到街口去。再敢回来撒野,就打断他的腿!”
两名锦衣卫校尉二话不说,冲过来叉住苏晏往外拖。
苏晏哪里是两个彪形大汉的对手,真真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左右环视,皱眉想:鼓声响过许久,这负责受理与呈递的监察御史如何还不来!
正焦急间,忽然看见一名身穿绯色云雁补子常服的四品官员,正不紧不慢地从掖门走出来。苏晏眼尖,一下就认出是个相识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贾公济。
“贾大人——”他扬声高呼,“下官有奇冤大案!奇——冤——大——案——”
这一刻,仿佛蒋大为附体、戴玉强传功,他将最后四个字唱成了响遏行云的男高音,纵然远隔百米,依然被贾御史听见。
贾御史眼神不济,隔着老远,还没认出击鼓人是小南院里一起蹲过的苏侍读,但“奇冤大案”四个字仿佛一剂最猛烈的春药,灌注进他的血管,使他兴奋得满面红光。
作为言官中出了名的嘴炮,贾大人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名垂青史,取代同行老前辈包拯,成为刚正不阿、不畏强权的代言人。虽说“两袖清风”是做不到了,但至少还能“铁面无私”呀!
故而他看谁都不顺眼,逮谁都想弹劾,骂太监柔佞弄权,骂国戚狐假虎威,骂藩王空食俸禄,骂文官尸位素餐。就连东宫藏着小黄书,这种与他八竿子打不着边的破事,他收到告密后,都大胆参过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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