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相失笑起来,身子又靠回了围栏,随意撒下一把鱼饵,“原来是皇太女殿下亲至,蓬荜生辉。”他做出个请说的姿势。
姜鸾往前走近,在王相面前的三步距离停住了。
她今晚前来,带着最近搜查出的众多实证。搜查出的实证越多,她越想不通。
她必须得来一趟,当面问个清楚。
“王相在朝中声望高洁,王氏出仕的族人中也并无了不得的重案在身,王相和裴中书从未有正面冲突,王相和本宫的私交也不错。”
姜鸾叹息,“纵然看不惯裴中书,看不惯本宫,像李相那样暗中下点小绊子,在能忍受的底线里,彼此见面还能客气寒暄几句。何必晚节不保,出手咄咄逼人,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呢。”
王相笑了笑,目光越过姜鸾,望向她身后的颀长身影,“请裴中书退避。”
裴显没多说什么,转身往后退,退出三四丈外,远远地盯着水榭中央两人的动静。
风声传来隐约的交谈话语,夹杂着细微的流水声,三尺外便听不清楚。
“殿下恕罪,圣人从前还是晋王时,老臣就觉得,先帝二子二女,如果殿下是皇子的话,性情需要从小磨一磨,磨砺得外圆内方,天生的锋锐隐藏其中,便成可造之材,未来不可限量。”
姜鸾趴在水榭的朱漆栏杆上,指尖随意绕着一缕发尾,“天下哪有那么多如果。本宫就是个公主。”
“是啊,是个公主。”王相叹了声,“退而求其次,如今圣人性情谦和仁厚,也是个不错的君王人选。”
“姜氏皇家的嫡系血脉之中,挑选贤德者,可为君上。天下士族寒门,挑选有贤才者,可为良臣。但裴中书此人——性情恣睢,锋芒桀骜,又手握着重兵,并非良臣之选。”
“京中两场动乱,局势将他推到如今的高位,此人眼下是力挽狂澜的救国良臣,但只要他心性走偏,往前一步,便是祸国枭雄。”
王相语气沉重地道,“殿下,祖宗传下的大好江山社稷,容不得任何倾覆风险。辅国重任可以托付给良臣,决不能冒险托付给枭雄。听老臣一句逆耳忠言,裴中书此人,局势危急时可用之,稳定局面后必杀之。”
姜鸾趴着水榭栏杆,目光盯着水池下游来游去的活泼的锦鲤尾巴。
“王相这番话,说得倒像是忧国忧民的忠臣了。”她嗤笑,“那王相继续说说看,为什么要设计害顾六郎,借他的人命,挑起本宫和顾娘娘的仇怨?”
王相不答,慢悠悠地往水下洒饵。
姜鸾接过他手里的一包鱼饵,接着往下撒。
“王相不肯说,本宫替你说。王相看裴中书是祸国枭雄,看本宫呢?大概也是个祸国皇太女?”
“祸国二字说得太重。”
王相淡然开口道,“殿下性情过于跳脱,难以琢磨。坐在高位的君王,最佳者雄才大略,万民臣服,远邦入贡;其次者宽厚仁和,善于纳谏;再次者庸碌无为,守成之君。殿下这般性情,来去飘忽如风,令臣下难以应对揣测,茫然失措,君臣不能齐心,不利于社稷安稳,并非明君之相。”
姜鸾耳边听着,手里漫不经心地往水面一点点地撒鱼饵。
“王相,你说的这般笃定,仿佛你说的每个字都是金科玉律。本宫有句话,曾经是送给另一个人的,如今转送给王相也很适合。王相听一听。”
“人呐,经历越多越固执,权势越多越傲慢。王相,你身为百官之首,手掌重权很多年了。你表面看起来温厚谦和,心里却容不得朝中有个飘忽如风的皇太女,恣睢锋芒的良臣。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的固执傲慢呢。”
“七月底安排死士,当夜刺杀裴中书。他身上最大的罪,只怕不是王相口中冠冕堂皇的‘祸国枭雄’的那套,而是他出手扳倒了四大姓之一的范阳卢氏,动摇了京城百年未变的格局,王相身为四大姓之首、太原王氏的家主,感到了唇亡齿寒的滋味?”
姜鸾洒下最后一把鱼饵,把空袋子往水里一丢,转身往出门方向走,只留下一句话,缭缭消散在夜色里。
“王相,看在你多年兢兢业业操劳政务的份上,朝廷给你恩荣,告老归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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