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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侧立着代齐,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后,蕴华清寂的面容上仿佛有些意味不明的怜悯,又有一丝异样内敛的温柔。
傅博尧对代齐虽然不算熟悉,好歹也是有些枝根错结的关系的。看这两人这份光景,心里想起荣逸泽那痴情模样,居然莫名地有一分幸灾乐祸的好笑。
安排专列的人又回来,在他耳边低声回复。傅博尧走近两步到婉初边上:“车都安排好了。姑姑放心去,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下头人吩咐。”
婉初点点头,攥着裙边往外走。
代齐在后头跟了过去,傅博尧却一伸胳膊虚拦了下来。看了看婉初的背影,略一侧头压低声音对代齐道:“督军这会儿不是在跟京州军打着仗吗?这种紧要时候,要带我姑姑去做什么?”
代齐心里记挂的都是圆子,没工夫跟他这里磨洋工,若无其事地瞥了瞥他的手,眉眼稍带了一眼:“自然是有紧要的事情。按理,总长就是叫我一声‘姑父’,我也是受得起的,长辈的私事还是不要过问了……这仗我也打得腻歪了,出来散散心透透气。侄子要是闲着,不如加进来一同玩玩。只要不占我的地盘,你打下来多少就拿去多少。”
傅博尧是怎样的聪明人,他这一说便明白了。手下松了他,却是双眸微睐,瞅着这一位从眼前掠过。想着这位姑姑倒是会给他找姑父,一个有钱一个有权,倒是有趣。
不过更让他感兴趣的是代齐的提议。京州之地,那是早就虎视眈眈的地方,如今这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马瑞听了人来禀报,才匆匆赶过来,代齐和傅婉初却是已经走了。他急问:“大少爷怎么能放格格走呢?!”
傅博尧早就瞧出来父亲对姑姑那是盯得很紧的,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她去去就回的。有代督军护着,马叔在担心什么?”
马瑞却是担心她去了便不再回转,却不想是代齐将她带走的。忖度了一下,桂少爷是傅仰琛的内侄,汉浦好歹能安插些眼线,便稍稍安了心,抖去脸上的惶然:“是司令担心格格安全而已。格格毕竟没出阁,这样单身奔波总让人放心不下,我这就去安排。”
傅博尧脸上闪过一丝讶然,看他离去,便低声在副官耳边低语了几句,副官就退了出去。
婉初连行李也没带,代齐身边也只有一个随行的侍从官。三人直接从国际饭店到了火车站,上了列车,各自一间一等车厢。
火车哐唧哐唧地响着,婉初的脑子一直都乱着。车窗上遮着厚厚的萱草花丝绒窗帘。里头亮着灯,掀开窗帘看到的是自己苍白的脸的虚影。那虚影浮在连绵不断的无尽的幽暗的山河之上,不知道东南西北。她甚至有些恍惚,她要去哪里,身在何方,今夕何夕?
婉初把帘子放下,关上灯,却睡不着。枕着摇晃的车厢,纷杂着火车前进的声音。
好好的孩子,怎么突然就病了呢?她想着自己这样的身世,是不是孩子的身世也跟着差呢?她又摇摇头,不允许自己这样悲观。
她不相信,她当初那样摔摔打打,这孩子都坚挺地在肚子里活着。这样一场病,怎么就能要了他的命?生他的时候那样危险,他都能活下来,这孩子生命力该有多强,她不相信他就这样短短半年多的生命。
婉初左右睡不着,闭上眼睛眼前都是那孩子的样子,可是离得太远,她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有那哭声在耳朵里越发清晰。原来,不是当作没有,就没有的。
婉初又从黑暗里睁开眼睛,车厢里太局促,闷得她心慌,于是起身披着衣服出去走走。
长长的通道,由于没有人,连灯都没亮几盏,是昏昏暗暗的。她走在通道里,火车向前行,她在向后走,有一种不真实的逆流而上的错觉。
走到车厢接头那里,远远看着一个挺秀的身影靠在门那里抽烟。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薄薄的双唇微微地抿着。双指里夹着一根烟,只是燃着,没有抽动。仿佛只是为了闻那个味道,一身的寂寥。
那目光收起了清冷,是淡淡的疏离,只是还是孤傲着。仿佛只有用那一点孤傲来伪装,才能遮住周身脆弱的寂寥。
婉初看着他这模样,好像初冬飞灰似的微雪都飘进眼睛里去了,明明是细微又柔弱的,却还是让眼睛和心头突然有了涕泪将至的酸楚。
他们两小无猜的那半年岁月,到了后来怎么就成了这个状况?原来不想见他,是以为会恨他。可是真到见了面,才知道有一种人是爱不得、恨不得,一看到就只能心疼的。
她小时候多喜欢这个孩子,是那种真心当作弟弟来喜欢的。她总觉得自己苦,等到幽篁独处了,才知道人人都有人人的苦,人人都是不得已。她一边不相信命运,一边又不得不相信,有一种推着人前行到不知远途何所似的东西,叫作命运。
代齐这时候只穿着白色的衬衫,袖子卷到小臂那里。借着昏黄的灯光,婉初似乎还能看到上头隐隐的旧伤痕。那伤痕别处看来是触目惊心的,到他这里,除了能勾出心里的疼,什么都想不到。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样一个日月光华神采斐然的人,除了那张脸是完美无瑕的,身上、心上早就是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了。他跟她何尝不是一样,不过都是被命运摧毁过的,又不认命一样,顽强地被自己粘起来的瓷人。说“没有心”是用来骗人的,人活着,心怎么会不知道疼呢?
烟头烧到了尾,手指一烫,代齐才回过神。丢了烟头,一抬眼的工夫就看到她披着外衣静静地看着他。
两个人隔着十几步,中间却又隔着雾暗云深的迢递关山。原是越不过去的,什么话都是多余。
婉初本来还想再走走,可如今他在那里,她便不好再往前走。她本想安慰他一句“孩子不会有事情的”,可这些安慰的话才真真是无情又刻薄。
难道不是你的孩子吗?他若只问她这一句,就够她伤得折戟沉沙、溃不成军了。
那不仅是他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她原就是傻,她怎么会想不到呢?这责任,这血脉相连,是自他出生那一刻就有的,到死都不能改变的。那些被她死死埋进肉里的为人母的自觉,又撕心裂肺地钻出来。
身体里还留着那孩子的记忆,陪了她许多的日日夜夜。是时时刻刻小心提防的不思量,又刊心刻骨的自难忘。她不知道,再见到那孩子,是不是也只能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代齐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婉初垂了垂眸子,复又抬起来,幽幽地说了一句:“烟抽多了不好。”
代齐靠在冰冷的车身上,那冰冷的铁皮把心沁得发疼地凉。却不想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仿佛是有过许多共同的曾经,才理直气壮说得出的话。
他麻木的心里终是暖了暖,“嗯”了一声。
那暖过来的心,后头紧紧就跟着久已忘记的密密麻麻的酸涩。原来酸涩也是好的,强过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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