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沉稳,“你若有事,找曹大爷也是一样的。”
她低声回:“我知道。”
她无端的有些落寞,垂着头跟在李渭身后磨蹭,李渭回过头来,见她戚戚然垂着眼,想了想,还是顿住脚步,问她:“你找段公子,想说些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摇摇头。
“不想说么?”
李渭转过身来,漆黑的眼眸带笑看着她。倒不是去年初见时一口尖尖细牙咬住他的脆弱模样,晚风拂动她的衣袖,正是青葱年少的好光景。
春天小声回道:“我不知从何说起。”
他道:“你该回长安去———几日后有支商队回长安,我托熟人照顾你,你跟着回家去吧。”
他终于说:“你孤身一人,又是未经世事的女子,北庭不是你该去的地方,有些事情也不是你来做。”
她不肯:“我既然已经走到这里...除非死,否则也没有回去的道理。”
李渭摇头:“北庭怕是要打战,就连河西也要不太平了,你要去的地方又是胡地陌土,一路的情况并不是你能想象的。”
她看过许多关于北庭西域一带的前人笔记和官中记载,冬夏有雪,毒风烈日,飞沙砾石,骸骨遍地。在上路的那一刻也曾心生动摇,从锦绣闺阁里走出的无知少女如何面对那个荒凉广袤的世界,然而时至如今,她早已不惧这些。
她良久不出声。
他轻轻一叹,亦是良久不语,最终还是说出心里话:“小春都尉泉下有知,知你要去,怕也是不安心。”
她猛然抬起头,身体颤抖,盯着他看,却只见他的脸隐在昏暗夜色里,只模模糊糊露出刀削般的轮廓,手指摸在粗粝的砖墙上,刺刺生痛,咬住下唇:“大爷知道我?认识我爹?”
他回:“我和小春都尉缘悭一面,但有幸听过他的事迹...” 李渭的声音低沉,又有些疲惫:“小春都尉那时任伊吾军骁骑尉,驻在伊吾甘露川,那是景元六年冬,天气奇寒无比,牧民冻死不少牛羊,突厥结营南下骚扰,小春都尉带着一支两百人的精甲骑兵,不领军令,擅自攻入敌营。虽然折损不少突厥骑兵,但甘露川的骑兵也损失甚重,此后伊吾军联合驻守瓜州的墨离军两下夹击攻打突厥,一举将突厥逼退至牙海之线。这两百骑兵虽有立功,但因违抗军令,军中不予抚恤,亦不追封烈户。”
她盯着他说话的唇,听他一字一字念出当年之事,心头绞痛,吞泪道:“我爹爹是被冤枉的,他是听令行事,他做前锋,后有援军,但一路攻入敌营,说好的援军迟迟未到,他领着两百骑兵,强撑苦等,最后浴血战死,但军中却说他独断擅行,折损精锐,连尸骨都未替他收回来。”
景元六年,李渭所在的墨离军也参与了这次战役,那时李渭还是一名小小的士卒,他去时,小春都尉已经身死,后随军队借着势头,一举将突厥赶回了牙海之线。
收到军中旧友关于陈中信下落的那刻,李渭已笃定了春天身份。
那把匕首是军中之物,刀身漆黑沉重,削铁如泥,是沉铁打造,这铁似非中原出产,像是出自极北部落黠戛斯境内,是黠戛斯供于突厥之物。但李渭知道黠戛斯也暗自供给北庭军部,锻造兵器和突厥对抗。他在伊吾甘露川,见过这种匕首。
李渭归家,春天报出姓名那一刻,她说她姓春,就□□天。春姓极少,不知怎么的,他就蓦然想到当年的小春都尉,虽然缘悭一面,但听说小春都尉有个女儿,若按年岁,如今也是个妙龄少女。
陈中信有个同乡同窗,军中挚友,恰是小春都尉。
所以,小春都尉的女儿带着亡父之物,孤身一人,千里迢迢要去北庭。是要去祭她爹爹,还是要去收回爹爹骸骨,无论如何,他要拦住她。
李渭始终不忍告知她,当年小春都尉追击沙钵罗一部,一直追击到了突厥境土的曳咥河,最后全军覆亡在此处。如今去寻战场,怕是盔甲埋土,白骨缠草,哪里能分的清谁的尸骨,况且边境风吹草动军中都是如临大敌,她又哪里能过得去烽燧一线。
他看着她瘦弱的肩膀在颤抖,给她指条明路:“若有人肯在军中通融,请伊吾刺史遣使前往突厥收亡将骸骨,不过是一桩小事,必能如愿。”
他指的是她的舅家和靖王府,不过是轻飘飘在军中托付一句话,何须她千里迢迢舍身前往。
她摇摇头:“没有人愿意这样做。我没有兄弟叔伯,这世上除了我,大概没有人还惦记我爹爹,我想把他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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