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本名叫巫畏,自称大巫和只回答别人称其大巫是有讲究的。
巫家寨是大巫的老家。大巫三岁后才回到老家随奶奶和四个太奶奶生活,之前随父母哥哥姐姐生活在长春一处部队大院。
巫家寨以龙盘之势静卧在神农茶水河畔。
寨子整体形象如同一只不十分规整的圆盘,东西大约一里半,南北约两里路远。说南北约两里路远,是因为从正南的寨门到正北的环寨丹霞岩岩脚下,修了一条两里路远的贯通公路。公路两旁是农田菜土,但公路的中部地势比周围略高一点儿,是巫家寨村舍区。
巫家寨四周是丹霞岩环绕,那些丹霞岩石壁深红连贯,如巨龙之躯,陡峭、光滑、裸露。在这条巨龙身躯之上,间隔着有些突起的山头,只有那些平坦的丹霞山顶长满了树木与竹子。
进入巫家寨只有一条路,这条路穿过一个用条石垒起的围墙门洞进入寨子。这些条石垒起的围墙,正好将那深红巨龙之躯留下的缺口封堵起来,形成一个两丈宽三丈高的寨围。解放前,寨门白天都有人值守,晚上洞门有专人关闭并上好门闩。门洞之上有两间石砌小屋,供寨里值班人员休息。
寨内的灌溉依靠寨子旁边茶水河里那个日夜不停转动的桐车,将水从茶水河提升到一个渡槽,再沿渡槽沿一条从石壁上开凿出来的小渠道流进寨里的三口成‘品’字形的大池塘。
这三口池塘,解放前是巫畏家的鱼塘。巫畏家老宅就建在这三口池塘的上方。是一栋明朝建筑风格的老宅。老宅最大的特点是,墙特别厚实,砌墙的不是青砖,而是从丹霞岩开凿出来的条石,用石灰浆砌成的墙。木质门窗已经换了几换了,最近一次可能就是在巫畏回家之前,因为木质很新,而且窗户线条简洁,装上了玻璃。油漆是几年一油,刮的是油漆匠用传统方法炼制的桐油,寨里有人专门负责帮大家油漆。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晚上睡着特别安静。
饮用水要去寨后那几个山崖下挑回来。山崖下有些细股的泉水涌出来。巫畏家奶奶的解释是,山崖后有一条小溪,小溪的地势比巫家寨高,溪水经过山崖底层的缝隙渗透过来的。因为经过了过滤,所以特别清冽干净。因为经过了岩石的下面,所以味道有些甜,按现代说法是溶进了矿物质。
为了验证这一说法,在巫畏六岁那年秋天,奶奶带上中餐的干粮,领着巫畏和一匹马一只狗,绕了很远才到了那小溪边,实地考察了一番,给巫畏解析了一通。
那天,奶奶指着山崖上一个用条形石块砌实封堵的缺口说,因为这个缺口,巫家寨差点让人屠寨了,幸好那晚让寨里的狗发觉了,全寨的狗都向着这个方向狂吠起来,全寨男人警觉后查实有人从这个豁口向寨子发起进攻,便拿起大刀和长枪抵抗。最终还是死了七个男人。
安葬好这七个男人后,我们家拿出老底,请人将这缺口砌死。九个未亡人,除了将自己的嫁妆拿出来捐献外,还从开工第一天起,到工程结束,一直在工地上帮忙,后面这九个女人终身未再嫁。在寨里祠堂里有她们的贞洁牌位,在族谱上有她们事迹的记载。
大巫提出为什么七个男人有九个未亡人呢?
奶奶说,当时我们家就有两个男人战亡,还有两个男人战伤,战亡的两人都有两房太太。有一个太太还没生育,后面一直在家里负责女孩的教习,九十三岁才过世。明年清明节带畏孙去河对面的祖坟山告诉畏孙是哪位高祖母。家谱里有专门一章是记述这位高祖母生平事迹的,畏孙现在还看不懂,可以让二太奶奶有时间帮畏孙读读。战亡的两兄弟是带着寨里男人冲到最前面的,战伤的两人是在后面指挥,看到两个弟弟战亡了,才不顾生死地带人往前冲,反正贼寇进入寨子的全杀死了。没进寨子的退回后,让官军全捉住斩了。当年官府有褒扬的文字通报。这个可以从州志上查到。其实我们家男人远不止这四人,其他的男人在外生活。
寨里的规矩是,读书考取功名的人,男丁一生至少要在三个节点上回来拜祭一回。一是出生后五岁前,二是结婚时,三是考取功名时。但这些人不能回寨修房子,更不能回寨分家产。如果是去外面做上门女婿的人,只能是在走的那天向祖宗辞行,后面就按出嫁女对待,每年正月十六后,请回寨做回客,百年后,寨里要请锣鼓班子参与送上山。
奶奶说我们家也出现过一回,有一代,有个读书本就十分了得的男孩,骑马路过一户人家,正好看见这户人家的小姐坐在二楼绣房做女红,便丢了魂,缠着家人去求婚。
那年这孩子其实只十二岁,那坐绣房的女孩十四岁,家里其实清楚那户人家的实情,四房夫人,仅三夫人生了这个宝贝姑娘,必须招郎上门。
家里长辈被这男孩缠得没办法,只好派人过去求婚,那边也给我们巫家面子,答应这边不娶,那边不嫁,生的第一个男丁归女方。结果将那姑娘接来做第一回客,那女孩便爱上了巫家寨,回去以死相拼要嫁过来。
我们家那男孩可能是出于感动,竟然自己告别祖宗,去姑娘家入籍了,就是改成了姑娘家姓咯,姓虞。考中秀才,那姑娘同一天生下一个男孩。后面这男孩一路高中,考中进士,在外面做官,这是神农虞姓唯一的那个进士,其实是我们家的人。
虞家感动,又从他们村里选了三个漂亮姑娘,改为陈姓,嫁给我们那个巫家男人,生了六个男孩吧。虞家一脉仅留下一支在老家生息,其他的都去当官的地方生息,在江西。从前与寨里有路走,现在这一支也去了其他地方。
巫家寨规定,有男丁的家庭不能招婿上门,招婿上门生的孩子只能姓巫。
老祖宗当年是看准了这个寨子,花了大价钱的,但这个寨子容不下很多人口。读书考取功名的人,一般会从寨里带些从小玩得好的宗亲去外面做事,带出去的宗亲稳定后也不能再回来了。
畏孙爷爷辈三兄弟在长沙读书就先后参加了革命,虽然大哥牺牲了,但革命成功后,家里人,特别畏孙父亲这一辈的人都受到了国家优待,都安排了工作,按族规是不能再回巫家寨生息的。
奶奶说她本在洛阳有工作,但家里四个婆婆老了没人照顾,她们,特别大婆婆与二婆婆又不肯随儿子或孙子一块去城里生活,她这个长媳妇只好在大炼钢铁前一年回来陪婆婆。
幸好回来,否则大饥饿那年家里四个婆婆就麻烦了,四个婆婆真有可能会饿死的,至少寨里会饿死人。
她回家后,跟四婆婆提前一年发现了问题,当年号召大家种了许多南瓜贮藏起来,贮藏地在寨里一个石壁洞里,这个洞一直是巫家寨公物的贮藏之地,有大门锁着,由族长掌管钥匙,下次带畏孙进去看看咯,很大很干燥,现在是畏孙的清水伯伯掌管钥匙。他是队上的保管员,生产队的粮食全存放在里面。又号召大家在寨内寨那些荒地里种满了黄姜。黄姜烂欠,撒颗小黄姜,甚至是一些细根就长出一片黄姜来,那年清水让寨里的男人先放火烧荒,再砍下那些没烧完的小树回家当柴火,其他生产队集中读报纸学文件,我们巫家寨与巫家老寨两队,美其名曰是将文件放在田间地头去学,其实是让你四奶奶捧张报纸念着当掩护,其他的人挖坑种黄姜。
老寨宗亲不多,只七户。头一年不允许大家挖,大饥那年,先是将岩洞里的南瓜挑出来剖了按人口分,掺点米煮着吃。这时老寨的宗亲还能在老寨那边坚持。等到老寨告急时,将老寨的人全接到新寨,就是我们家现在住的寨里,这时上面正好有投亲的指示。
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就组织大家一天挖一块土。先挖寨外的,经过一年多的生长,加上种的时候烧了草木灰,地就肥咯。黄姜多,而且个儿大,天天按人口每家分多少,加上男人在河里捕鱼,天天限量分配,老寨宗亲也好,那边茶油多,将家里的茶油全在晚上偷偷运了过来,寨里只留下三个老人守寨,好不容易熬过了这场饥荒。到新粮收割时,寨里还有一点陈粮,寨外有饿死人的事。
那年到了五月,虞家那边的后人完全活不下去,晚上摸到寨门口跪下请求归籍,大婆婆,就是畏孙的大太奶奶,带她与四婆婆站在寨门墙头,只一句话:不准。
那男人跪着喊至少要收留两个孩子,其他人饿死算了。
你大太奶奶让寨里一男人打开寨门,让我从我们家端一大钵黄姜拌米饭过去,让那男人吃了,那男人哭着回转时,大婆婆借着骂他男人哭泣没骨气的名义,又打开寨门追上他给了他一巴掌,大声骂他的间隙同时轻声叮嘱他将家里小孩连夜送庵子,在家对外就说两个孩子已经饿死了。据说那个年代有些人家孩子饿死有煮了吃的哦。三个老人这边就真没办法负责,只能听天由命。他自己呢,白天就混在巫家寨捕鱼的男人堆里,媳妇呢也跟来吧,但不能进入庵子,也不能进入巫家寨。寨子对面山上有一个烧炭的窑,交待那人晚上住那里。
这个男人就是我们家那男人在虞湾留下的唯一后人,其他的人为什么没了,不能跟畏孙讲。那虞湾负责人人心歹毒,竟然没给这户人家分口粮。三个老人全饿死了,两个孩子在庵子里生活了七个月。畏孙出生的那年,四婆婆想的办法,大婆婆带她送钱给这男人,让他带领全家去了北大荒。现在跟畏孙的爸爸和叔叔有联系。那虞湾已经没我们巫家人了,虞湾对河也姓虞,他们同宗咯,在为大饥饿后收留了我们家那个姓虞的后人,我们家在虞湾的那个后人饥荒解除后,大婆婆让他们丢了原来那个家,去河对象的个姓苫的村生活,开始住在别人牛栏里。
大婆婆在事件平静后去感谢过对河虞家人,那边的人对大婆婆很尊敬。大婆婆也有本家姐妹嫁那村,叫红塘村,这个村里有口鱼塘水,夏天水面会变红。但这个鱼塘里的鱼味道特别鲜,后面每年有人会送一条给我们吃。下次送了,我告诉畏孙咯,从前没说。
巫畏问奶奶,在爷爷身边怎么还有一个奶奶?小姑结婚那次,爷爷带奶奶到了长春过年。那个奶奶说,畏孙本来叫巫无畏,是大媳妇,就是妈妈咯,喜欢单名,上户口时改为巫畏的。那个奶奶穿军装,有枪。跟爷爷都有警卫和勤务兵,但放在军区没带回家。到的那晚,是这个奶奶带他睡的,在军区招待所,因此有点印象。不笑时好像很威严。
奶奶笑了,说这是畏孙的二奶奶,是畏孙爷爷在革命年代时做地下工作时的掩护同志。奶奶她也是考虑新社会了,桂明不能明着有两房老婆才决定回老家的。畏孙大姑姑与叔叔是二奶奶生的,小姑姑与畏孙爸爸是她生的,这个在外面不能说。她当年在神农完小教书,因为我们家是建校的主要捐款人,因此就做教学科长,相当于现在的教务主任。畏孙的爷爷桂明在外带老二干地下工作,抗战胜利后才接她到山东。当时是带着畏孙的爸爸,在五个军人护送下去的山东,大婆婆的意思是让她再生几个孩子。结果一到山东就参加了工作,没半年,又随部队去了东北。孩子正好让老二亲妈负责,趁机让老二生的两个孩子与你爸爸培养感情,到东北才生下畏孙的小姑姑。这时老二又让组织派到了什么地方去工作了,后面全家都在东北生活。解放后随军去了洛阳,这时老二和老二妈妈带四个孩子在东北生活。因此畏孙爸爸那代四个孩子跟老二要亲些。
她决定回老家前,组织已经将老二从东北调到洛阳,老二级别与桂明一般高了。老二娘家妈妈负责长春那个家管理,老二娘家妈妈是一个大家庭的姨太太,相当于是让大家庭休了出来的,因此老二与娘家其他人没联系,按老二自己的话说,她从十四岁出来,一直接受组织培养,她的娘家是组织。
畏孙出生那年,老二娘家妈妈过世了,有怀疑这位姨在出门前让夫家整坏了身体,否则不会这么早过世。是一个好人,对家里四个孩子特别亲,对周围邻居家孩子也亲,但花钱呢就大方,幸好去的时候,大婆婆给了家底的。
接她去的五个军人都是畏孙爷爷的手下,进入山东了,才换了我们自己的军装,车子刚好给当地接待的部队,接下是骑马走,畏孙爸爸坐一位年轻军人的怀里,这人现在是畏孙爸爸的军长。奶奶自己骑一匹马,第一天骑不好,走得慢,后面越骑越好,参加工作后帮了大忙。到东北换了一匹日本军马,一直骑到洛阳还骑了三年。对了,在进入山东时,第三天吧,碰见了你桂庭爷爷,两队人马对面碰见,当时奶奶穿着军装戴着帽子,桂庭也穿军装戴军帽,开始两人都没认出来,是你爸爸认出了,大喊庭叔,因为接我们的军人带了桂庭的照片给家里的老人看,你爸爸看到了。
桂庭一听是老家方言喊他叔叔,便大喝一声,停。那些卫兵赶紧警戒,这时我才认出,喊桂庭,说自己是大嫂,孩子是泉儿。
桂庭抱了一下你爸爸,交待一个卫兵送我们回家。他有军务在身,并告诉我们,桂明已经回到根据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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