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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僧盯着他嘴唇翕动,神色茫然,想了想,从旁拿起两个黑乎乎的窝头,送到陆渐嘴边,这窝头三分是面,七分是糠,本就难吃已极,陆渐伤后脾胃又弱,吃了半口,便吐将出来。
那老僧呆了呆,挥挥手,忽又一阵风奔出门外。陆渐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沉吟片刻,欲要起身,却又觉身子无力,只得躺下。
不一时,忽闻桂花香气,转眼瞧去,那老僧快手快脚钻进房里,手捧一大碗热腾腾的白米粥,来到床前,以汤匙喂入陆渐口中,陆渐尝了半口,但觉滋味甜美,掺杂细碎莲米,粥内糖水是桂花蜜制,甜美之外,别有一丝馥郁香气。
那老僧见陆渐咽下,张嘴直笑,这时陆渐蓦地发觉,老僧口中舌头只剩半截,顿时大悟:“无怪他不说话,敢情竟是哑巴。”心道这老僧也不知因何缘故断了舌头,不由深深怜悯起来。
那老僧浑不觉陆渐的心事,只顾勺了甜粥,送入陆渐嘴里。陆渐脾胃不佳,吃了小半碗,便已饱足,当下说道:“大师,弟子饱了。”那哑僧转动眼珠,仍勺米粥,送入他口,陆渐不便推拒,又吃两口,胸腹饱胀,委实不能再吃,只得又道:“大师,在下饱了。”
那哑僧仍如不闻,笑眯眯又勺粥送来。陆渐无奈,闭口不纳,那哑僧无法送入,便转过碗,如风卷残云,将剩下的米粥吃了,一转身,又出门去。
陆渐躺了一阵,忽听咔嚓之声。他此时精力稍复,起身挪到门边,见那哑僧正在门前劈柴。陆渐寻思此地乃是柴房,无怪如此简陋,举目再瞧,附近重檐叠宇,气象森严,槐阴蔽屋,漫如翠云。
陆渐瞧了时许,在门槛坐下,沉思数日所遇,胸中悲愁,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伤感之际,忽听噔噔噔脚步声响,陆渐抬头一瞧,四名僧人阴沉着脸走将过来,其中一僧抢在前面,劈手夺下那哑僧柴刀,一掌将他推倒,四僧围上,拳脚齐下,着肉有声。
陆渐又惊又怒,俯身抓起两根木柴,打中其中两僧背脊,纵然伤重无力,那二僧仍觉痛麻,立时转身,向陆渐怒喝一声,双双扑来。陆渐屡经大敌,心志日益坚强,临危不乱,双手探出,搭住二僧手腕,运转“天劫驭兵法”,那二僧一左一右飞将出去,咚咚两下,各自撞中门柱,哇哇大叫。
剩下两僧听得叫喊,放了哑僧,扑上前来,陆渐凝立不动,觑其来势,双掌左右拨出,正中二人肘下,两人顿时身如陀螺,立地打了个转,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四僧狼狈不堪,爬将起来,一人怒道:“你是谁,干吗打人?”陆渐一手按腰,扬声道:“这话当由我来问,你们又干吗打人?”那僧怒容满面,呸了一声,掉头便走,其他三僧也齐齐啐了一口,亦然尾随。
四僧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陆渐心中莫名其妙,瞧那哑僧,又吃一惊,却见他满身泥土,却浑若无事,抓起柴刀,又咔嚓咔嚓砍起柴来。陆渐忍不住问道:“老人家,你没伤着么?”
那哑僧不理不睬,黑铁柴刀忽起忽落,砍柴不辍。陆渐见他举止如常,不似受伤,心道:“这是什么寺庙?寺里的和尚要么胡乱打人,要么挨了打也不吭声。”
正自惊疑,忽听大呼小叫,转眼望去,十来个僧人手持棍棒,快步赶来,将陆渐团团围住,当先一名赤红脸膛的中年僧人厉声叫道:“你是谁?怎么混进寺里来的?”
陆渐如实道:“我生了病,昏倒在泉水边,这位大师救我来的。”那中年僧人见他面皮蜡黄,瞳子无光,眉间一团黑气聚而不散,确实病入膏肓之相,愣了愣,神色稍缓。却听一个少年僧人道:“心悟师兄,这老蠢货真是莫名其妙,上次将一只瘸腿野狼带进寺里,结果咬伤了心藏师弟,这次又将陌生人带进寺里,也不知是好是歹。”
陆渐冷笑道:“你们殴打一个老人,又是好是歹了?”心悟皱了皱眉,转头道:“心缘,你们又打老蠢货作甚?住持不是叮嘱过么,叫你们别打他了。”
心缘便是先前四僧的首领,此时怒气未消,大声道:“心悟师兄你不知道,前几日香积厨里闹贼,丢了方丈的素八珍,性智师伯的雪芽茶和方柿饼,性明师伯的玉糁羹,最可恶的是,性海师叔身子向来不好,要六和人参汤调养,这汤六蒸七滤,熬来不易,竟也被人喝了个碗底朝天。为此,厨房里的师兄弟都被性明师伯责罚,各打一百戒尺。咱们气不忿,整晚守候,不仅一无所获,点心茶汤丢失如故。于是大伙儿疑神疑鬼,有的说来了狐狸大仙,有的说是怨鬼作祟。我却有些疑心,三祖寺禅宗祖庭,怎么会来这些妖邪……”
心悟点头道:“这话说得极是。”心缘得他夸赞,声调越发激愤:“师兄也知道,这老蠢货一贯鬼鬼祟祟。我原本就对他有些疑心,只苦于没有证据。方才可好,心通师弟亲眼瞧见他踅进厨房,将为性海师叔准备的桂花莲子羹偷了出来,这一下算是人赃并获,他害咱们挨打,咱们打还他,又有什么不对?”说罢抢上两步,从地上捡起那个白瓷大碗,捧到心悟鼻尖,冷笑道,“赃物在此,师兄请看。”
心悟嗅了嗅,碗中桂花香气犹存,顿时冷笑道:“果然是桂花莲子羹,老蠢货真的作贼了,须让明慧师叔知道,好作定夺。”
陆渐这时心中不胜吃惊:“无巧不巧,我竟到了三祖寺中?”瞥了瞥那哑僧,心头又沉,“早知那羹是盗来之物,我也不吃了。这老人作贼,全是为我,如何让他受罚?”便一扬声,向心悟道:“这位大师,能否商量?”
心悟道:“商量什么?”陆渐正色道:“莲子羹是这位大师偷的,却是我吃了,他年纪老大,经不起折磨,若要责罚,只管罚我。”
心悟打量他一眼,大有疑色,忽而冷笑道:“你这人真是滥好心。依寺规,犯偷戒者,先打三十戒棍,瞧你病恹恹的,别说三十棍,两三棍也承受不起。再说了,责罚与否,我说了不算,还需戒律院作主。”
陆渐道:“那么容我和戒律院的大师商量。”众僧见他恁地固执,均露诧色,心悟皱眉道:“也罢,你们看着他俩,我去戒律院禀告。”说完径自去了。
群僧拄棍而立,虎视眈眈。那哑僧却如不觉,又举刀劈柴。心缘冷笑道:“老蠢货,还劈个屁柴?老实呆着,过阵子有你好看。”但见那哑僧砍柴不辍,不觉心中气恼,举起棍子,去扫他立起的木柴,谁知那木柴看来细弱,却似从地里长出来,心缘连扫两下,竟然纹丝不动。那哑僧却抬起头,冲他咧嘴直笑。
心缘本是寺内火工僧人,不修禅理,性子粗鄙,只当那哑僧嘲笑自己,怒从心起,啐道:“老蠢货,敢笑你爷爷?”一棒扫将过去。陆渐立在近旁,斜斜出指,挑中木棒,心缘虎口倏热,棍子立时脱手。他莫名所以,惊叫道:“小杂种撒泼,大家并肩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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