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不要怨我,我这两天发现,我居然已经有白发了。方先野啊,自古朱颜不再来,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啊。”
段胥笑着以食指扣了扣那墓碑,若他的好友此时站在这里,便能看见一如既往明朗圆润的眼睛。
阳光温暖,四下里安静得很。
段胥沉默了片刻,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想起来什么便说什么。
“怎么一晃都十二年了。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想这个人看起来这么弱不禁风,和我也不像啊。若我真的一直留在大梁,便会长成你这样吗?你这个人自尊心太强,听不得这些话,所以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和你聊过,现在想想其实挺可惜的。”
“静元的婚事定了,再过几个月就要成婚,未婚夫是个很不错的人,最重要的是待她非常好,你放心。不过,我总觉得她是有点喜欢你的,你死的时候她哭了好久,我问她为何如此难过,她说她也不知道。若是你们相处时间再长一些……算了,不提这些了。”
段胥轻轻叹息一声,唇角依然有笑,眼神却寂寥下来。他仿佛开玩笑说:“我以前总想着,等北岸都收复了,便把所有事情都托付给你,你倒先溜了。现在想想看,我那时怎么就认为我想要做的事情,绝不会落空呢?”
沉英如今只是孱弱无意识的一缕游魂,而方先野早早离去。
年少轻狂,以为自己逢凶化吉,总能赢命运一头。到头来岁月匆匆,才发现自己虽没有输,却也从没有赢。
血肉之躯,终不敌世事无常。
有人出现在他的身后,清淡的香气弥漫开来,如今他已经不太能辨别出这香气的味道,不过他明白这是谁。
贺思慕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弯腰道:“要回去喝药了。”
听见喝药这两个字,段胥长叹一声,抚摸着墓碑道:“我好不容易来见我的好友一面,就不能让我再多和他聊聊么?”
贺思慕微微一笑,并不买账:“你逃药的借口可真是翻出花来了。”
她拎着段胥的后颈轻松地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段胥也不挣扎,顺着她的力气起身,对那墓碑道:“家妻凶悍不能不从。再见,先野。”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明朗地笑着:“下辈子别遇见像我这么麻烦的人了,活得轻松点,自己幸福去罢。”
话音刚落,他们便消失在青烟之中。墓碑之前,唯余阳光烂漫,虫鸣鸟叫。
按照和贺思慕的约定,段胥辞官之后便住到星卿宫中,方便天同星君随时为他治疗。天同星君拔出插在段胥头里的几根银针时,他便立刻呕出一口血来,连路也走不稳了。
这一年多的战事中,在天同星君的三令五申下,段胥几乎不会亲自上战场,但精神损耗极大。到了战事尾声几乎已经要撑不住,靠着天同星君的银针吊着他的精神气儿。
上京城破之后他休息了一阵子,这次回南都来处理段府和还兵权的事情,又得靠这些东西隐藏病情。
贺思慕强迫着给他喂完药,然后把他扶到床上躺下,段胥有些疲倦,眼睛眨着眨着,似乎要睡着了。半睡半醒之间,他抓着贺思慕的胳膊喃喃道:“我还有多少时间……你就告诉我罢……”
贺思慕的动作顿了顿,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段胥没有血色的面庞,然后把他的胳膊放进被子里,在他耳边说:“你什么时候不逃药了,我就什么时候告诉你。”
段胥抿了抿唇,闭上眼睛睡着了。
贺思慕掖掖他的被子,坐在他的床边安静地看着他。
南都是晴空万里,星卿宫所在太昭山却是春雨绵绵。段胥离了银针便脆弱得跟纸糊的人似的,受不得风,房间的门窗都紧闭着,只能听见滴滴答答的雨声。
贺思慕想,现在段胥才二十六岁,她认识他才刚刚好七年。
她从前想象过他七十岁的样子,他衰老了,满头白发,走路拄着拐杖,动作迟缓。她想到那个时候她要嘲笑他,大声地嘲笑他,要炫耀她青春不老的样子,附身在各种年轻的身体里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让他吃瘪生气。
然后,她要好好照顾他。
那个时候他应当早就已经完成了他的心愿,成为了一个可以待在她身边,悠闲晒太阳的老头子。
她会完全拥有他的这一段时间,在认识他五十年后,慢慢地接受他终将离开她,在这个世上消失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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