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着写信给母亲!想起来就发窘,宁可抄一整本书也不肯让她母亲这么想。只费一张纸,还有一整本簿子可以画画。
珊瑚去接电话,坐在穿堂,草草记下号码。她也从交易所赚钱,女人最聪明的赚钱办法。她跟新朋友聊天,不是女掮客就是老字号商家的太太,投机赚钱来维持优渥的生活。沈家人没有一个像她一样融入上海。电话到末了,她说的是国语,声音压得低,只听,很少开口。琵琶不去听。她给训练得没了好奇心,也感觉她母亲姑姑不介意她在旁边也是为了这原故。她们就不这么信任她弟弟。她甚至不纳闷姑姑都在电话上同谁讲这么久,总是哑着喉咙说话,显得可怜巴巴。在珊瑚家遇见明哥哥,也从不疑心是跟他讲电话。明哥哥是罗侯爷的儿子,侯爷夫人带大的。到家里来过又跟她母亲姑姑出去吃茶跳舞的表哥里头,明哥哥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他清瘦安静,比她高不了多少。
“明真喜欢跳舞。”珊瑚说。
“明哥哥喜欢跳舞?”琵琶诧异道。
“是啊,他上舞厅跟女孩子跳舞,就因为喜欢跳舞。”露向珊瑚说。
“现在有钱做别的事了。”珊瑚咕噜了一句,两人都笑。
“明哥哥跟舞厅的女孩子跳舞?”琵琶喊道。
他一个人来找珊瑚,琵琶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又讶然发现他是珊瑚的朋友。
“明哥哥来了。”珊瑚跟她说,那天她留下来吃饭,珊瑚觉得有必要解释:“是你雪渔表舅爷的官司,我在帮他的忙。”
琵琶一直没见过明哥哥的父亲。要是知道是侯爵,她一定更好奇,可是她母亲姑姑不喜欢提头衔,不民主。琵琶只知道侯爵的房子何干记得,在南京。另一幢屋子是相府,其实是同一家人,搬到了上海,只是琵琶始终没想通。
“官司?”她尽量露出关切的样子。
“挪用公款。他在船运局。”珊瑚悻悻的嘟囔,猛然扭过头。
琵琶觉得雪渔表舅爷就跟新房子的六爷一样,也官居高位。“他们在告他么?”她问道。
“把他抓起来了,钱是公家的。”
琵琶换上了难过的神色,可是珊瑚立刻就打破了坐牢的影像:
“他现在在医院里,病了。”
“喔,那还好。”
“他是真有病。”
琵琶又换上了难过的表情。
“我们在想办法让他出来,因为这些事情拖多久都有可能。”珊瑚道,略带迟疑,仿佛跟孩子说这些有点傻气。“他是给人坑害了。”她咕噜一声,“都是周尔春捣的鬼。”
也不知是谁,琵琶只管点头。姑姑会帮忙救人并不奇怪,姑姑就是这么有侠气。
“问题在怎么把亏空的钱给填上。”
“很大笔钱吗?”
“他哪次不是大手笔。”珊瑚说,无奈的笑笑。
明哥哥晚饭后来了,跑了一整天。珊瑚绞了个热手巾把子,送上杯冰茶,坐在洋台上,像满身征尘的兵勇这才松弛下来,气力总算恢复了,方才说起这一天的忙乱,见过了律师等等,也见到了爸爸。声音很低,端着茶杯正襟危坐,并不看谁。一提起“爸爸”,这两个字特别轻柔迷潆,而且两眼直视前方,仿佛两个字悬在空气中散发着虹光。珊瑚问话也是轻言悄语,琵琶却不觉得是有事情瞒着她。他们讲的事她完全听不懂。他在讲刚才去见某人受到冷遇,一面说一面噗嗤噗嗤笑,说到最可笑处,突然拉高了嗓门。琵琶倒不知道明哥哥有幽默感。她喜欢这样坐在黑暗中听他们说话。八层楼底下汽车呼啸而过,背后是半明半暗的寂静公寓。他们是最高尚最可靠的两个人。两人不疾不徐的谈着,话题广泛,像走在漫漫长途上,看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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