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牛绳的荔香,忽然嫣然地笑了。她认得眼前这个男人。
这个看起来格外老实憨厚的男人是陶阿婆的小儿子,叫江茂润。年纪并不大,看样子大约三十五六岁,他住在老宅左边甬道出去的房子里。论辈分,荔香应该随英富叫他小叔叔。
江茂润上前扯了扯牛绳,指着牛鼻环的位置说:
“你牛绳得扯到底,离牛鼻子越近越好,它痛了就不敢跑。”
垂头丧气的老黄牛甩了甩耳朵,蚊蝇不离不弃地在它周遭飞着,长长的眼睫如扫帚遮盖下来,扫下了大颗的眼泪,眼角下湿润成长长的两行。步子也沉重拖沓着,鼻子流出鲜红的血,眼神在悲鸣,它是否在这一刻突然明白自己永远无法摆脱枷锁,无法逃脱永远被奴役的命运呢?
一头大牛大约值一千,从一头小牛养成大牛需要三四年时间,是一个家庭重要的固定资产和劳动力。
荔香想起她嫁到牛屎陂的三百元身价,竟比不上一头牛价,心怀一阵不甘的悱恻。
为了感谢江茂润帮忙找回老黄牛,荔香赴圩买来了肉和酒,在某天昼中时做了几个小菜。
江茂润推辞不过,只好来吃了这顿饭。他夸荔香的饭菜做得很香,很好吃。
坐在桌对面的荔香,先给他倒了一杯干白,请他别客气,然后端起碗一勺一勺地给轿椅里的桃之喂饭。
“今天家里正好其他人不在,不然也不方便请小叔叔来吃这顿饭。”
翠红带着英华回娘家了,美国佬照例打牌喝酒去了。江茂润拘谨地喝了一口酒,笑着说:
“英富和我一起长大的,虽然辈分上我高一阶,但感情上我们很亲的。他现在不在家,你受累了。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叫我。”
荔香叹了一口气,心里积攒了许多苦水,翻来倒去愈酵愈苦,无处诉说。她不知怎么地,不自觉地开始抱怨起来:
“他没有良心的,走了大半年,我给他去了那么多信,他一封也没回过我,我也不知道以后还怎么熬下去。”
江茂润再次喝下一口酒,轻声劝她:
“部队里也辛苦,你要耐心一点,等他回来就好了。”
荔香的眼泪不受控,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桃之歪脸看着妈妈,觉得有些古怪。荔香抹了眼泪,强装镇定地继续喂饭。
“我其实很想走,一天也不想留在这里了。”
闻言的江茂润,小心地放下酒杯,脸上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他下意识地站起身,走到荔香身边,拍了拍她的背,立刻又想到,该避嫌的,又立即把停驻在半空中的手缩了回来,人再退回原先的位置,继续埋头吃饭。
“过日子需要忍耐的,不忍耐一点,很难过下去。”
荔香的心脏在他突然走过来的时候猛烈地跳了起来,等他再次坐下的时候,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松了口气,然后若无其事地说:
“你和小婶每天都在一起,真令人羡慕。”
她抬手擦掉脸上残存的眼泪,轻轻地笑了笑,拿起筷子吃了口菜。
“那只是你表面看到的……”
江茂润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然后低下头继续吃饭,没再说下去。
荔香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着,他露出的手臂是赤铜色的,是阳光常年照射过的颜色。她幽幽地说:
“我也分不清我到底爱不爱英富。”
江茂润察觉到她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说:
“我们乡下人不想这些的,能过日子就行。”
“小叔叔,你爱小婶吗?”
荔香笑了笑,揶揄地问,她忽然想起小婶刘春雨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江茂润抬起头,视线停留在荔香的脸上,苦笑着说:
“她为我生了四个孩子。”
“我知道了,你不爱她。”
荔香的语气很笃定,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有些东西,隐晦地萌了芽。蝴蝶振动翅膀,在这一刻,埋下龙卷风,多年以后,袭击了桃之的人生。
冷暖空气此消彼长,在入夏之前,雨水忽然多了起来。
夜里,荔香被屋顶上滴落的雨淋醒,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先把桃之从床上拉扯起来放进轿椅里,再把床移动到不漏雨的地方。
被子淋湿了一大块,荔香懊恼地摸了摸额头,这下怎么睡呀?睡眼惺忪的桃之,茫然地揉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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