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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乡的汽车站,却见站棚下列停着几辆客车,搭车的人乱哄哄的拥在车子外面。站里面那个柜台上,人靠人的挤满了一堆,有的索性把两手扒住柜台,昂头来等买票。看那柜台里,两位卖票先生,各衔了一支烟卷,相对着闲话。只隔条柜台,外面的人挤得站立不住脚,摇动不定。有人连连喊着,“什么时候卖票?”那柜台里并没有反响,最后被问不过了,板着脸向外道:“有时刻表,你不会看吗?”说毕,他又掉转脸去闲话。老先生是远远的在人堆后面站着,正打量一个向前买票的机会。亚英道:“爸爸,就在这里等着吧,我挤都挤不上去,你老人家是奉公守法的,我看这有点不行。”老太爷道:“我早知道离买票至少有二十分钟,要你挤上去作什么?票子总是买得到的,不过迟上车要站着而已。这样挤半点钟,求得车上一个座位,也未见得合算。”亚英还没有坐过这一截路的车子,既是父亲这样说了,也就只好站在这里不动。可是只有五分钟的迟疑,那人堆外面,又加上了几层人,外围的人,已经站到身边来。亚英笑道:“这个样子,不挤不行了,你老人家站在这里等一会儿,我挤上去买票子。”老太爷看看这车站内外的人,已非一辆车子所能容纳得了。想着,要是不挤,那这班车子就休想上去,于是点了两点头。
亚英数好了两张车票钱捏在手中,便看定人堆的缝隙,侧着身子向里挨进了两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邪气,突然后面的人一阵发狂,将人堆推动着向前一拥,不是前面有人,几乎倒了下去,然而已被人踏了几脚了。两个路警抢了过来,大喊:“守秩序,不要抢先!”才算把脚站定。然而看看前面,到买票的柜台子边,已站了好几十人。回头看身后,也有一堆人。自己却挤在人丛中,两只手缩着压在人背上,自己背上,可又被人压着。那柜台里卖掉一张票,人堆才向前移动一点,约莫是十来分钟,挤近了柜台。却平地用木棍夹了个双栏干,买票的人,要由这双栏干口里进去。亚英紧紧地跟着面前的人,又是好几分钟才穿过了这栏干,到了卖票处。那柜台很高,又有栏干拦着,只开了个卖票的八寸长方窗户。亚英见那前面买票的一位,拿了票子,还是不走,望着里面说道:“买两张!” 卖票员瞪了眼,喝道:“不懂规矩吗?”亚英倒也不介意,自伸了手把钞票送到柜台的栏杆里面,可是还不曾开口,里面却把亚英的手推出来,一面说道:“票子卖完了,不卖了。”旁边有一个买票人,问道:“通融一张,可以不可以?”他理也不理,早把那个卖票的小窗户关闭了。前前后后许多买票的人,都无精打彩的缩回手来,扭转身去。亚英心里想着,买不到票也好,今天晚上可以去看话剧了。那位黄青萍小姐,真是一位时代女郎,和这种女郎交个朋友,真是青春时代一种安慰。他如此想着,站在那卖票的柜台下,等了一会儿。忽然有人由棚外叫进来道:“有两个人退票,还可以卖两张。”老太爷已是追了过来,站在身后,便道:“好极了,我们买两张吧。”这柜台下面的买票人,都已经走开了,只有他父子两人在此。亚英自可从从容容地把钞票送到柜台上去。那柜台上却也打开了窗门,将钞票拿了进去。正有一只手将两张车票要送出来,却有一个穿西服的胖子,气势汹汹,走到柜台边,手上举了一张硬壳子的东西,高叫道:“特约证,特约证!”于是柜上那只手缩回去了。里面有人向那胖子道:“这趟来晚了,三张票吗?”那胖子点了个头,连说快点,伸了一卷钞票,取了三张票走了。柜台里面把一卷钞票伸出来。卖票人说道:“没有票子,你的钱拿去。”说着,将钞票放在栏干缝底下,将窗门关上了。亚英只好取回钞票,叫起来道:“这不是开玩笑吗!时而有票,时而没有票,我票都拿到手了,把我的票拿回去,卖给后来的人,大家都是出钱买票……”他不曾说完,一个穿青呢制服的跑来,向他道:“你吼啥子!你不看到别个有特约证吗?”亚英道:“我看到的。他只有一张特约证,怎么卖三张票给他?”那人道:“你怎么知道他只有一张特约证?”亚英道:“就算他有三张,你们卖两张票就满了额的,为什么又卖三张给他?”那人道:“我们愿意卖三张给他,你管不着!”亚英道:“呔!你对人要有礼貌一点,这样说话!”区老先生站在一边,也是气得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就没有对亚英加以拦阻。
他两人正争吵间,却听到身后有人道:“亚英,吵什么?走不了,我们另想办法吧!”他回头看时,是二小姐同青萍小姐。这真是出人意料的事。青萍小姐怎么会追到汽车站上来的呢?二小姐道:“我把宏业安顿好了,到旅馆来看你们,知道你们走了。一出门就遇到了黄小姐,她约我到温公馆去,没有坐车,一路溜马路玩。不想走到这车站附近,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所以我们走近来看看。”亚英笑道:“见笑见笑,我实在也是气不过。”说着,回转身来向青萍点了个头,笑道:“这是家父,爸爸,这是黄小姐,和亚男很要好的。”他说着话,指了黄小姐向区老太爷微笑着。青萍倒是两手按了衣襟,向老太爷深深地一鞠躬。老先生看到人家这样执礼甚恭,自也微笑着一点头。
青萍对车站上看看,又对汽车上看看,见车站上固然是挤,就是那汽车里面,也是黑压压的没有一点空隙。因皱了眉向区老先生道:“这个样子,你老人家如何能挤得上车?便是挤上了车,也太不舒服了。”老太爷笑道:“能挤上车已是万幸了,怎么还能说舒服不舒服的话。”青萍道:“老伯,你一定要在今天下乡去吗?”老太爷觉得她这称呼太客气了些,便不能不向她说出一点原由,因道:“亚英有好几个月出外,内人一直惦记着,特意让我进城把他带回去。若是今天不回去,让内人在家又惦记一天。青萍笑道:若是这样,老伯可以在附近茶馆里坐会子,我去替你想个法子试试看。”亚英道:“黄小姐在车站上有熟人吗?”她笑道:“我不敢说一定可以想到办法,但假如想得到的话,保证老伯和二先生,一定很舒服的到家。若是办不到的话,可别见怪,今晚上就请老伯也看话剧去。”亚英听她这话音,分明有意留着看话剧。虽然她说是去想办法,料着不过是句转圜的话由罢了。心里一高兴,就笑着向父亲道:“那我们就在对过小茶馆坐一会儿吧。万一没办法,再打主意。”老太爷估计着,今日至少还有一次班车可开,这位黄小姐既是自告奋勇来想办法,大概没有问题,就随了亚英到车站对过小茶馆里来。二小姐看到这小茶馆里乱七八糟,什么人全有,站在门外没有进来。青萍倒送了他父子两人落了座,却向亚英点点头,笑道:“务必请你陪令尊坐一会儿,我不来,可别走开。”亚英笑道:“那自然,多多费神了。”青萍笑着,和二小姐一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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