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文化蹂躏并不能驱退乡巴佬的坦克。布拉格这一次照例表现了足够的抗议、不合作、沉默与冷目、地下电台舆论战,但除了查理大学一个学生企图自焚抗议,辱国现实似乎仍未得到多少物理性的改变。这种情况竟一直持续到二十多年后苏联自行解体,多少有些沉闷。人们如果稍微把目光移开一下,就在同一个历史时期,同是被苏军侵占的国家,贫穷得多的阿富汗,既没多少科学也没多少工业的一个亚洲小国,却能坚持长达七年的游击战,仅凭借他们的头巾、赤脚、馕饼、肩扛火箭筒以及一册《古兰经》,就打得外来的现代化强大军队灰头土脸,到处丢盔弃甲,最终被迫签约撤军而去——与之相比的布拉格是否少了点什么?
时值“布拉格之春”四十八周年纪念日,我在瓦茨拉夫广场观看庆典,也只看到一些二流摇滚歌手,在舞台折腾出一些夸张姿态,唱出一些虚头巴脑的爱呵愁呵明天呵,赢得台下稀稀拉拉的掌声。背景屏幕上再现的黑白老照片,当年的坦克和旗帜,在又一轮洛可可化的历史缅怀之下显得过于陌生,有点不搭调。
不难理解,昆德拉当年就对这个民族表达过困惑:
一六一八年,捷克的各阶层敢做敢为,把两名奥皇钦差从布拉格城堡的窗子里扔了出去,发泄他们对维也纳君主统治的怒火。他们的挑衅引起了三十年战争,几乎导致整个捷克民族毁灭。捷克人应该表现比勇气更大的谨慎么?回答也许显得很简单:不。
三百二十年过去了,一九三八年的慕尼黑会议之后,全世界决定把捷克的国土牺牲给希特勒。捷克人应该努力奋起与比他们强大八倍的力量抗衡吗?与一六一八年相对照,他们选择了谨慎。但他们的投降条约导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继而丧失自己的民族自主权几十年,甚至长达几百年之久。
他们应该选择比谨慎更多的勇气吗?他们应该怎么办呢?
如果捷克的历史能够重演,我们当然应该精心试验每一次的其他可能性,比较其结果。没有这样的实验,所有这一类的考虑都只是一种假定性游戏。
einmalistkeinmal。只发生一次的事,就是压根儿没有发生过的事。捷克人的历史不会重演了,欧洲的历史也不会重演了。捷克人和欧洲的历史的两张草图,来自命中注定无法有经验的人类的笔下。历史和个人生命一样,轻得不能承受,轻若鸿毛,轻如尘埃,卷入了太空,它是明天不复存在的任何东西。
昆德拉就是在苏联坦克前想起这些的。
四
美国史学家卢卡克斯(jonelukacs)回望二十世纪,称“这是一个短暂的世纪。它从一九一四年到一九八九年,仅持续了七十五年。”
作者划定这个七十五年,显然是要凸显一九一四(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和一九八九(柏林墙倒塌)这两个节点。前一个节点意味着,资本主义在前半个世纪遭遇重挫,包括两次世界大战以来法西斯主义土崩瓦解,殖民主义地盘丧失殆尽;后一个节点则意味着,社会主义在后半个世纪也遭遇重挫,包括苏联解体和整个东欧红色版图的全面易帜——那一段真是戏剧性的一日一变呵,法国电视台的新闻主持人每播完一条东欧国家变色的消息,就忍不住补上一句:“各位观众,还没有中国的消息。”
一前一后,风水轮流转。作为两次大规模的现代制度探索,两种苦涩的历史教训,二者构成了人类二十世纪的主要遗产。不无巧合的是,这两次大震荡都曾以捷克为最初震源之一。只是这一片各方应力反复交集的震源区,倒是一直显得平静,显得温和与柔软。似乎很多当事人已习惯了忍受多于抗争,犬儒多于铁血,散弱多于团结,因此既没有多少行动也没有太多思想,很容易被史学家们的目光跳过去。他们的前人可不像是这样的。布拉格广场上矗立着胡思的雕像——那位布拉格大学的老校长,比马丁·路德更早的宗教改革家,年仅四十五岁被腐败天主教会处以火刑的新教先烈,一直在登高回望,思接云天,斗篷呼啸而去,其悲怆的目光触抚人间,构成了英雄主义一大丰碑。他眼中的疑惑似乎是:你们波希米亚的血性、能量、历史主动性如今还在?
也许,很多当事人都像卡夫卡一样,转过背“游泳”去了,亦如昆德拉后来一本书名所宣示的,“庆祝无意义”去了。
一种逻辑关系在这里也令人疑惑:是太多历史灾难催生了个人主义,还是太多个人主义反过来诱发了历史灾难?
与十九世纪的文化潮流相比,二十世纪显然出现了更多退场者,更多“游泳”者,即去政治化、去社会化的孤独灵魂。不论是阴郁的卡夫卡,还是奢华和逍遥的“布波”一族,二十世纪的“文青”们更多一些颓废和虚无的思想底色。这些人避开了各种宏大叙事的专断与胡夸,常在文学艺术这一类个人化事业上别有活力,心细如丝,异想天开,独行天下,包括在捷克这一弹丸之地形成瞩目的文化高地。哈谢克、卡夫卡、赫拉巴尔、伊凡·克里玛、昆德拉、哈维尔……光是享有世界级别声誉的文学家,在这里就能数出一大串,远非众多其他民族能比。但这一冲击波也留下了大片的精神废墟。事情似乎是这样:只要往前多走半步,心细如丝就是过敏症,异想天开就是幻想症,独行天下就是自闭症……而这正是当代很多“文青”常见的人格特点,是大批高等院校正在输出的才子形象,也是费尔南多·佩索阿在《惶然录》中说的:“在今天,正确的生活和成功,是争得一个人进入疯人院所需要的同等资格:不道德、轻度狂躁以及思考的无能。”
于是,“国家不幸诗人幸”,历史的悖论再次让人吃惊,一块文化高地放在另一个坐标系里,就可能是一片随风飘荡的落叶,一种无奈的国运滑落,在经济、政治、科学技术等方面的能见度越来越低。捷克差不多就是这样。它不仅与斯洛伐克分拆,再遭一次沉重的破碎;连捷克人一直引以为傲的斯柯达汽车,民族工业最亮丽的百年名片,整个国民经济的支柱,也于一九九一年落于德国大众公司之手。
斯柯达易主之日,很多布拉格工人和市民潸然泪下,很多司机在街头一齐鸣笛,发出他们民族品牌最后一声倾诉。时任国家总统的文学家哈维尔,倒是在与大众公司总裁大谈“全球化”的美好前景,正如他后来确信“民族国家的消亡”,宣称“民族主义是一面最危险的旗帜”。
也许他对国民们的安抚并非完全无据。特别是在中欧平原这里,国家边界总是多变,所谓民族从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欧地区最常见的双头鹰旗徽,意味着这里与东、西两端根脉相连,在历史上既倾心西方也属意东方。当年哈布斯堡王朝女皇玛丽娅·特蕾西娅说“让别人去打仗,我们结婚吧”,把十几个女儿分别嫁往欧洲各国王室,想必就有一种到处结亲戚的跨国主义愿景,想把整个欧洲过成一家人。呵呵,那个“欧洲的丈母娘”尚有如此情怀,哈维尔为什么就不能做一个新时代的对外团结大叔?
哈维尔大叔受到了西方的赞许。二〇〇三年捷克派出八十名军事警察参加伊拉克战争,比德、法的拒战态度更让美国欢心,被美国国防部长誉之以“新欧洲”。可惜的是,美国所主导的全球化并不总是一个浪漫故事。也就是一二十年后,英国冷冷地宣布“脱欧”,美国特朗普上台强悍地宣称“美国优先”,世界各地突然间政治强人竞出,重新绷紧国家利益冲撞的神经……如此看来,哈维尔当年的一厢情愿还是有点文艺腔了。或者说,知识界主流力图对二十世纪做一个抒情化的处理,还是过于简单。
人们该继续“庆祝无意义”吗?
该继续“游泳”去吗?
当然可以。
但短暂二十世纪(仅七十五年)之后的世界,一头是消费主义的物质化压迫日益加剧,另一头是极端化的宗教力量大举回潮,无不以原子化的个人主义为活跃的心理基因。看来个人主义也是容易上瘾的,甚至是权力、资本、宗教上瘾的新一代隐形根源。世界卫生组织不久前宣布抑郁症发病率约为百分之十一,预计到二〇二〇年可能将成为仅次于心脏病的人类第二大疾患,其中二〇〇五至二〇一五十年间的患者数猛增百分之十八点四,每年造成高达一百万患者的自杀,其相当多数更像是某种极端个人主义的人体生物化学反应。在这些自杀者的个人资料里,我们经常看到满是文艺腔的逃避心态和厌世言语。
这也许不是一种巧合。
查理大桥是布拉格最为辉煌的一个建筑经典,苔藓年久月深,雕像琳琅满目,是外国游客日日川流不息之处。乞丐和卖艺者也就盯住了这里。衣衫褴褛的画家、乐手、民俗艺人大多出手不凡。特别是男女提琴手一听就是专业水准,琴弓之稳,指位之准,情绪之细腻和精准,让不少游客惊讶不已如闻天籁——到底是欧洲!到底是波希米亚呵!他们纷纷朝地上的帽子里扔下三两个硬币。
可波希米亚是不该用硬币打发的。不是吗?
我没有投下硬币,只是在人流中匆匆而过,情愿被他们看成是一个吝啬的亚洲佬,一个对艺术无动于衷的野汉子。
201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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