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从贾母处用了早饭,正要回园子里去,恰碰着宝钗来给贾母问了安也要回去,故此两人同路走着。到了分路时,宝钗却对她道:“林妹妹,你同我来,我有句话问你。”
黛玉听了便跟着她往蘅芜苑去,身后妫柳同墨鸽儿俩人眼色打得直如夏日里连环闪电一般,也不怕把眼睛给使抽抽了。
到了蘅芜苑,进了屋子坐定。黛玉也不喝茶,只问她:“姐姐要问我什么?”
宝钗原有一番打算,只如今见妫柳墨鸽儿两个贴身跟着,有些话倒不好出口了。想了想,因笑道:“你自想想,可有什么话该着我问问你的?我今日就是要问问你这千金姐,闺中女孩儿,满嘴的些什么?!或者你自老实交代了也罢。”
黛玉心知事来,若突如此,自不免失措惊慌。奈何她这里昨日已被各样洗礼过一回,何况还有妫柳那“事无不可与人论”的嚣张姿态,如今对着宝钗只觉心如止水,倒是反对对方的言行多两分细察之意。
宝钗见她一脸云淡风轻,遂冷笑道:“昨日行酒令时,你的什么?我竟从未听过的。”
黛玉如今没了所起急情,全是当下语句,因笑道:“宝姐姐也太自持些儿,那么多书上那么多话,你未曾看过听过,不也应当的?”
宝钗不料她这等反应。原想着她一个闺阁女孩,虽情急之下随口了两句不当之言,心里必也有愧的。只待自己点破了,自然羞愧求情,到时候也可以此为引,将那壁槅打破,一如湘云般敬重亲近起来。如今却反被她拿话顶住了。
只事情如何,眼见着是各自心知肚明的,便笑着道:“正因我听着耳生,才要请教你。”
黛玉便摇头道:“耳生便罢。这也不是什么好词好句,姐姐听了一句半句的还罢了,也莫要追问探看,没甚好处的。”
宝钗如今正是被噎住了,才叹道:“我原是真心想劝诫你的,哪想到你尽一味拿话搪塞。”又转语重心长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这样书原在儿时也背了大人看过,是以知道。那日听你出两句来,便担心你看了这些杂书,移了性情,才成大防了!只怕你年纪尚,不知其中利害。
今日特私下寻了你来,就是为了与你,我们女儿家,总以针黹女红为正要,本不该识字的。如今既识了字,是多了一宗好处,也更多了一宗坏处。要细论来,只怕那坏处还比好处多些!寻了些正经书来看还罢了,只怕专一喜好起这些邪书来,由此乱了是非之念,才是读书读误了。”
黛玉点头笑道:“原来姐姐也看过的,才会乍听一句就记得出处。实则这前一出牡丹亭我却不曾读过,只听戏们演习时听过两句。‘良辰美景奈何,赏心乐事谁家院’;‘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因自来不在这杂学上用意的,故一时听凉惊觉原来这戏文中也有好文章。这才记住了。
那西厢记我倒是看过。宝玉偷摸看着,还哄我是四书文章,被我拿个正着。劈手夺来看了,只觉词藻警人,也颇有才气。昨儿还起这个戏来,只无人同我里头文章,倒是一叠声儿要打死红娘的多。”
宝钗此时倒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只好道:“我本意是劝你远着些那个书,倒招你多出来许多,反是我的不对了!且你我身份,这样的话如何能挂在嘴边,不自觉如何,但只旁人听去了,又成个什么话儿!才失了这闺中女儿的身份!”
黛玉却摇头道:“宝姐姐此言差矣。若果然是那粗俗不肖之文,我们就是拿在了手里,又如何读得下去?既能读得下去,必是合了心中之意的。如此,倒是先有的此心,而非先有的此文。文或能离,心又如何能远了?
比如宝姐姐所,原是儿时曾看过的。多少年过去了,只凭我酒席上一言半语就能倏然回想,这不是铭记于心的意思?我虽知道宝姐姐你素来博学的,或者有过目不忘之能也未可知。不管是哪个,横竖都是记在了心里的意思。既如此,又什么远不远的话来。”
宝钗听了默默半日,方冷笑道:“我本好意相劝,并无奚落你之意。你却句句挑我的病来,让我倒不晓得妹妹到底是什么样人了!”
黛玉看着她,摇摇头道:“我也并无奚落姐姐之意。这书我是瞧过的,难不成我还拿自己做过的事来奚落别人不成?只是我的意思,姐姐的担心并无道理,且也并不能行得。人心自在,心里本有的东西,并远不得抹不掉压不住否认不了。
又因书移了性情的话。有道是‘居移气养移体’,都是日常内外细处的功夫,尤为不易。若指着读两本书,就能改了性子脾性,也把这修道功夫看得太简单了。”
宝钗见黛玉神色自然,眼目清明,确无丁点嬉笑打趣之意。只是那话听来却句句刺耳,好在她素来涵养深厚,见事已至此,也不愿再多费力气。遂道:“既然你心里都清楚的,倒是我杞人忧、庸人自扰了。”
黛玉轻笑道:“原想借了这个同你观书有悟、映照自心的事情来,眼看着你也没这个心思的,不如换个时候再吧。”
宝钗送她出去,闲话着送到门口,眼看她们主仆三个身影远去,宝钗犹自不能回神:“哪里想到林妹妹竟是这样的人。做了错事非但不肯认,还巧言令色直一路往虚无缥缈上去。自己好心欲劝诫两句,却被赖上了,还道‘换个时候再’!什么?看那□□艳曲时的所得心思!噫!这是得多厚的脸皮!往后真不晓得要如何同这样人相处了。”
原来她自来高看黛玉一眼,又因此前在红跟前破了慌的缘故,更要一意修和加深同黛玉这姐妹之情。只当这回是个机会,却不料弄成这般田地。倒让她心疑莫非自己一路都看错了她来?竟是个根性里如此轻浮难缠的人物!不由心叹。
黛玉一路慢行,墨鸽儿同妫柳两个已忍不住在身后唱和起来。
一个道:“方才姑娘那句‘难不成我还拿我自己做过的事去奚落旁人不成’,实在大妙!宝姑娘听得恐怕脸颊子都要疼了。”
另一个道:“‘只凭一言半语就倏然回想,可见是铭记于心’,这个论断也是极妙。要知道,寻常我们虽记得许多事,只是要一瞬便能回想起来的,却非得是熟之又熟的才成。要不然宝二爷他们这样读书求取功名的,为什么要‘十年寒窗’?不过是求个‘熟能生巧’罢了。”
一时这个道得好,那个道骂的妙。黛玉听了无奈住了脚步,转过来道:“照你们这法,我听了反不心安了。若是宝姐姐也认定是我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往后可就难见了。”
又道,“我同你们实,虽常日里我嘴上不饶饶。今日却真是全无此意的。话你们也听得了,就是的那个道理。再有,你不是可借书修心自照?我还想寻个人对照呢,想这满园子人,大嫂子不算,也只她读书最多最为博学的,很堪与对共眩你们莫要一心往两斗相争上想去。反误了我的意思。”
墨鸽儿还待话,只是到底在外头,草密木深的,谁知道哪里藏着耳朵?便先咽了。只等回了院子,见了辛嬷嬷,才把方才的话了。又道:“姑娘还当那宝姑娘真是好心来的了!上来就先是一通诈唬,若真是个心虚胆寒的,不得就得先当犯人后当学生儿似的由了她摆布呢!”
辛嬷嬷两下听完,笑道:“世上最难的就是这个‘倘若’,只是既然无事,就不要多生事。你只凡事多留个心眼就是了。姑娘那性子你还不知道?要她在这种上头花心思是再也不能够的。生着一副风花雪月的心肠,怎么做得了尔虞我诈的事来?你也莫要抱怨,姑娘什么都会为了,还要你做什么!”
墨鸽儿听凉也入耳,遂不再提此事,只在心里默默记上一笔。想着往后定要更多留心府里众人言行走动,以防自家姑娘一不心让人暗算了去。
她又担心自己或有错失,还去同妫柳通气,妫柳却笑道:“有我在,谁能算计姑娘去?你也太草木皆兵了些。宝姑娘到底也不曾做过什么,你如此防人家做什么来?姑娘同她没有一点相争的,若原先还有点同在这府里寄居的姑娘姐之高低相较,如今咱们一个月倒有半个月在家里呆着,连这个也没了。
你可知道有句话叫做‘疑人偷斧’?你认定了她有险心,自然事事处处都往坏处想她,只有越想越坏的。却并不曾真有个什么大敌在前,只你自己同自己在打罢了。若换个有知觉的,你这样行止让人觉了,倒真生疏暗斗起来,这才是造孽了。”
墨鸽儿只叹这妫柳同自家姑娘一个样子,分毫不懂人间险恶,防患于未然的道理。也只好自己忙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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