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榆钱儿饽饽
许嬷嬷出了府先让人把车赶到前头东大街,在甘梁记和多美斋两处买了些点心糕饼才往庄上去。七偎在一旁不吵不闹,许嬷嬷打开李纨给准备的大包袱,打里头取出那罐果子糖来,拈了一个塞七嘴里。七砸吧砸吧嘴,眯起眼睛乐。许嬷嬷待他吃完了糖,又喂他喝两口水。想起搁在包袱里的荷包来,拿出来解开了抽绳一看,心道果然如此,犹豫了会儿叹口气,照原样包上了。心想着,这奶奶是把七真当成自己孙子来看待了——可算找着能花钱的地方,这手可撒得够大。
到了庄上,这日正逢作坊里歇息,许嬷嬷一到,蕴秋得了信便出来迎她,接过了七抱在怀里,对许嬷嬷道:“原想着嬷嬷昨日就能回来,定是咱们七太可人了,奶奶不肯放出来呢。”又见许嬷嬷带了好些东西,忙吩咐人搬抬。许嬷嬷回了自己住处,将那锦盒取了出来,又留出一篓点心待分与蕴秋墨雨几个,将余下的吩咐两个婆子帮着拿了,就往后头巧娘子家去。
巧娘子听得南边门响,赶紧出来看,果然见许嬷嬷抱着七回来了。在围裙上蹭蹭手,把七抱了过来,又给许嬷嬷问好。两人寒暄几句,许嬷嬷让人把东西拿到正屋便让她们走了——这里不是贾府,倒用不着给赏钱。巧娘子看一地的东西,不知要什么好。许嬷嬷将那包袱拿了,递给巧娘子道:“这回抱了七去府里,倒是投了我们奶奶的缘,这是奶奶给的见面礼儿,你好生收着吧。”又指着几篓点心道,“这是些个点心,虽不是府里的,也还不坏,给几个的热闹热闹。”巧娘子连不敢,许嬷嬷笑道:“昨儿没能回来,担心坏了吧?”巧娘子道:“若是换了别个几个,还真担心闹着人。七寻常是老实的,这回没给您添乱吧?”许嬷嬷摇摇手笑道:“不会不会,可人疼着呢,我们哥儿看了都喜欢,差点不许我们走。”两人正着话,外头孙大宝带着大牛二和五六回来了,这日巧娘子在家,几个就没在庄子上吃,歇了午回来吃午饭。许嬷嬷看堂屋当间大桌上摆了几道酱菜,看来这一家子还没吃饭。孙大宝几个见许嬷嬷在,赶紧问了好,又抱过七拿头顶他肚子,把七逗得笑个不停。三四从后头冲进来,边跑边问:“娘,榆钱儿饽饽蒸得了吗?”冲一半看到许嬷嬷,赶紧刹住腿,挠着头笑得几分不好意思。许嬷嬷见这欢实劲儿,倒觉着颇有趣味,便开玩笑问道:“什么饽饽?你们午饭吃什么?”三赶紧接了话道:“才刚我跟四去撸了好些榆钱儿,娘蒸饽饽吃,我跟四捣了蒜汁,管事嬷嬷跟我们一起吃吧。”巧娘子听了不禁面上一红,又不好出言相阻,许嬷嬷笑道:“我已经吃过了,给你们带些点心来,喏,在那儿,不过可不能耽误了正经餐饭。”三四忙脆脆地应了。许嬷嬷笑笑站起身道:“你们吃,我庄上还好些事呢。明儿上工了还把七抱我那儿去吧。”巧娘子答应着,抱着七送许嬷嬷出来,许嬷嬷回头看看堂屋里几个孩子忙着端碗取筷子,心里叹息,笑着对巧娘子道:“你姑好,对了,那什么饽饽要有剩的,记得明儿给我带一个。”巧娘子一愣,笑着答应了。许嬷嬷这才笑笑往庄上去。
一家人吃了一顿杂面拌着榆钱儿蒸的饽饽,巧娘子起许嬷嬷留的话,孙大宝瞪大了眼睛道:“这样的粗食怎么好给大管事吃?人恐怕是跟我们开玩笑呢,你别当真了。”巧娘子道:“左右榆钱儿还那么些呢,咱们也还吃两顿,明儿早上新做得了给大管事拿去两个,吃不吃在人家。”三听晾:“这个不是挺好吃的?大管事嬷嬷没准爱吃呢。”六在一旁嘟囔道:“也给陈婆婆吃,也给陈婆婆拿个。”巧娘子笑道:“你当是什么好东西呢,好好好,咱们明儿也给厨上的婆婆们拿几个,尝个鲜。”六这才不话了。众人齐动手,收拾干净了桌子,洗了碗筷。巧娘子让二把几篓点心都拿到桌上,拆开了看。大几个闻着那甜香味,都挪不动脚,虽刚吃完饭,也一个个围着桌子不肯离开。巧娘子让二从灶间拿了个柳条细笸箩来,将那篓里的点心一样样取出来。打开那一个个油纸包,只见有蜂糖鸡蛋糕、枣花酥、油面绿豆饼、蝴蝶卷、麻仁酥饼、百果糕、松糕、云片糕各样糕饼;又有橘红糖、姜丝糖、蜜渍梅子、甘草桃条、香药葡萄各样蜜饯甜糖,各人看着都愣,巧娘子笑道:“愣着做什么,都捡块吃吃看。”几个相互看看,迟疑着伸手取了想吃的,五六够不着,巧娘子捡了枣花酥递过去。六拈着那糕反复看了,心翼翼长嘴咬上一口,举了那糕大声道:“甜的!这个花好吃!”那枣花酥是裹了枣泥又剪口扭成花瓣样,中间点上红点,看着委实是朵花儿的样子。巧娘子见六如此,失笑道:“还没听咱们六儿这么大声过话呢,这回不让你五哥替你了?”六抿嘴笑了,低头继续吃他的糕饼。大牛吃了块百果糕,叹道:“世上还与这么好吃的东西!”孙大宝原舍不得吃的,巧娘子硬塞给他一块酥饼,刚吃两口,听大牛这么便笑道:“亏你!这样细点,别咱们,就是长安城里有几个舍得买?这顶顶一般的鸡蛋糕都要合快一两百文一斤,能买多少米面!”巧娘子奇道:“你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孙大宝挠挠头笑道:“庄上做活的时候跟人闲唠听的,二愣子他姐回来给他娘带了盒城里的糕饼,倒招着他娘了通火,他们当笑话讲的,那糕饼价格听着吓人,我才记住了。”巧娘子点头道:“秋嫂子跟墨雨嫂子先前让人去镇上买过几回糕点,都不合口,就分与了我们。听厨上的,像条头糕、蒸糕那样的,大概是五六十文一斤,若是好的,就得上百文了,若是大铺子里头的出名的细点,那都是富贵人家走亲才用的,四五百文一斤的都樱”大牛听了,把那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巧娘子看见笑道:“牛子,想吃就再吃两块。我跟你爹不过是白话两句,这糕饼再贵,还能拿去退钱不成。大管事了,是给你们尝尝鲜,热闹热闹的。”二拈了块桃条扔嘴里道:“就是,哥,咱们好好干活,以后去城里买了回来大伙儿吃。”六忽的又放了声道:“我长大了做给你们吃!”五听了拍拍他脑袋,笑着道:“嗯,咱俩一块儿。”
这般笑着,到底刚吃了饭,又是精细东西,各人也就尝一两块就罢手了。巧娘子将余下的都照样包好了还收在篓子里,三看了问道:“娘,这回您不给人分了?”巧娘子笑道:“若是咱们自家做了,就各处分点是个意思,这是大管事嬷嬷特地从城里带来的,若是有,那庄上定也得了,若是没有,那就只给咱们带了,这么拿去分倒容易生事。对了,你们也别跟旁人闲这个,省的又惹闲话。”几个的听了都点点头。
收拾得了,孙大宝见巧娘子给他使眼色,便将几个的都打了,抱起七一同去了里屋。却见床上放着好大一个包裹,那包袱皮都是绸的,刚要开口问,巧娘子已伸手解那包袱,口里道:“刚大管事送七回来,道是府里主子奶奶给七的见面礼,才刚当人面我也不好打开来看,大管事也没细,我怕又得了人太多东西,也真是怪没脸的。”孙大宝道:“我正想问你呢,平日里咱们七就老在管事们那里呆着,怎么这回给抱去城里了,还有,大管事好好的怎么给拿来这么些点心,可也得不少银子!”巧娘子摇摇头道:“我也纳闷呢,大管事只七跟主子奶奶投缘,这回抱去城里,是路上跟她做个伴。我想着七左右也不是个爱闹的,就也没拦着。”话间包袱解开了,见里头都是些衣裳,一件件取来看,都是孩穿的,簇簇新,那料子不是绸的就是缎的,或是纱罗的,大略数了数得有十好几件。两人对视一眼,心知这是给七的衣裳了。又有两匹料子,一匹细绒的,一匹软布的,好生柔滑,却都叫不上名儿来。看里头还窝着两个极精细的荷包,上头绣着平安吉祥的花样,一掂量还挺沉,往出一倒,竟是一堆金银锞子。一个里头是一对核桃、一对花生、一对松果、一对龙眼,这些都是金锞子,另一个里头是笔锭如意和四季平安银锞子各两对。孙大宝呆在那里,猛地醒过来挠了两回头,又问巧娘子:“是……是七的见面礼儿?”巧娘子点点头,也不晓得什么好。
第二一早,又蒸得了榆钱儿饽饽,都吃了,巧娘子背上七,又拿个干净笸箩装了两个饽饽去寻许嬷嬷。五六也拎着一篮饽饽往厨上去了,如今他们白日里还在厨上帮忙,午饭却是在外头买了吃的。陈婆子见巧娘子定要如此,知道外头闲话颇多,也就依了她。巧娘子到许嬷嬷院子里时,正赶上蕴秋跟墨雨从里头出来,蕴秋赶紧抱了七过去,笑道:“宝贝儿你来的真是时候,你虎子哥又不肯吃饭呢,快帮我去劝劝他。”墨雨跟巧娘子打了招呼,见她手里端着的笸箩,便笑道:“许嬷嬷刚还念着你这什么饽饽呢,赶紧进去吧。”蕴秋抱着七,巧娘子跟在后头进了许嬷嬷屋里。许嬷嬷见了接过那笸箩递给边上的丫头道:“拿个盘儿装了我吃早饭。”虎子正在一旁的炕上趴着,捂着眼睛撅着腚,听人来了扭头看,一见蕴秋又进来了赶紧把头扭回去接着装睡。蕴秋笑出声来,忍不住拍他屁股一下,又把七放在一边道:“你别给我装了,看看谁来了。”七伸手去扒拉虎子,虎子这才抬起头来冲七乐。丫头把榆钱儿饽饽拿盘子装了端过来,又给许嬷嬷盛了一碗粥。许嬷嬷笑着把七抱到腿上,问巧娘子道:“可吃了早饭没?”巧娘子道:“早起喂了回奶,没吃什么正经东西。”许嬷嬷便笑道:“正好儿,今儿熬的骨头粥,香着呢,咱们七也来吃。”了就喂七喝粥,七就着勺一口一口吃得高兴,许嬷嬷顺手掰了块饽饽吃,“有股子清香味,昨儿没听明白,是什么东西?”巧娘子道:“是榆树上的榆钱儿和了面蒸的,都是些不上台面的粗食。”七见许嬷嬷吃饽饽,也张了嘴,许嬷嬷便掰了一块塞他嘴里。一边虎子看着了,扶了蕴秋的胳膊站起来,指着那饽饽道:“吃那个。”蕴秋便也掰了一块给他,虎子比七大上几个月,手上的劲儿已拿捏得有些准头,自己接了那块饽饽翻来覆去看了看,放嘴里嚼着吃了,又伸手道:“还要!”蕴秋憋着笑,索性掰了半个给他,虎子就坐那儿低了头,闷声不响地足吃了大半个饽饽才罢。许嬷嬷笑着对蕴秋道:“怎么样,我了吧,准定能吃的,你还不信。”蕴秋笑着对巧娘子道:“在家左右哄了快半个时辰,就是不肯吃,气得我要揍他!没法子了抱到嬷嬷这里,果然还是嬷嬷有办法。”又道,“好了,这下行了。”了叮嘱看娃儿的婆子跟丫头两句就走了。丫头上来拧了帕子给虎子擦手。许嬷嬷见巧娘子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笑道:“我晓得你犹豫什么呢,那府里的规矩就是这样,主子奶奶一高兴了,什么没有!赏房子赏地的都有,给七的你就拿着吧。”又道,“你今儿中午用了饭再过来一趟,我跟蕴秋几个跟你商量个事儿。别瞎寻思,是活儿上的事。”巧娘子见许嬷嬷这么了,便答应了一声,又叮嘱七几句,才往作坊去了。
一行走,一行寻思,嬷嬷那个是主子奶奶赏的,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家,一出手不是金就是银,一家子地里庄上干上一年还赶不上主子一次赏,怪道大家子家奴胜官绅了。更别提那一包袱衣裳了,七哪里能穿那样的衣裳,恐怕折了福。乱转着心思,到了作坊里,带着三四做活。她若知道许嬷嬷那里还留了多少给七的东西,这福怕是折不过来,因缘际会,大略如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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