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院子,常嬷嬷跟素云都一脸忧心,李纨也不待他们询问,就把事情都了。闫嬷嬷赶紧让闫铭去外头寻贾政的清客相公们打听。不一会儿众人才知道,原是连年时不利,粮食歉收,虽有大商行们从番国倒运米面以解燃眉之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这年立冬祭之日,四川总督和福建巡抚同时上表,奏禀所辖区内种植新作粮食收获之事。番薯、玉麦、土芋几样,不仅产量高,且不挑地不挑时,两处都附上了三年高、症下、杂田地的亩产数量,多者产数千斤。尤其这年两处都遭了灾,却因多种植了这些作物得免于饥民遍野之哀。
圣上闻奏大喜,赞二人乃“勤国济民”之臣,大加封赏。福建巡抚直接擢闽浙总督,转身成了封疆大吏。那四川总督虽未升官,却封了个爵位,其子在户部升户部侍郎,接下了新粮作物推广之事。这二人细究起来,却都是信王一系的人马,如今四五两位王爷在江南盘踞日久,树大根深,福建巡抚升了闽浙总督,就如一把利剑插向江南,眼见又是一场风雨。
贾政养着的清客们,虽无多少政务本事,却最是好消息清谈的。闫铭出去一趟,没一顿饭功夫就原话学给了闫嬷嬷。
李纨这才晓得王夫人这一通邪火的来历,因笑道:“这旁人加官进爵太太也要生气,这可哪里气得过来?再了,这事儿再怎么也归户部管,那些东西还不挑地,连个水利都省了,实在没有老爷的事,咱们哪里就能掺一脚了?”
常嬷嬷道:“太太怕是只听了信王还有那些个番薯土芋的事,偏去年咱们暖炉会的时候就吃上了,这今年就有人转头拿这个谋了这大的好处,难免有几分不平。咱们又是给信王府送过这些东西的,自然更多些心思了。”
李纨嗤笑道:“这可不是胡思乱想?人家那是种了三年了,还在各样地里都种过,才能报了圣上。咱们庄子里都是捡个剩,问人家要零种子来种着新鲜新鲜的,如何能比得?”
闫嬷嬷点头道:“太太实在想过了。”
常嬷嬷笑道:“若照着太太这个想法,当今辅宋大人号称半部论语治下,宝二爷也读了四书的,岂不更该生气?”
众人听了往细里一想,不由大乐。旁人凭了什么东西得了好处,这东西自己也沾着点过,就如同那好处是从自己手里夺走的一般。真要这样心性,这日子也没法过了。
李纨笑道:“如此来,我倒宁可是太太是特特寻我不是来的,若果真根底里是那样心思,往后谁也没个安生日子过了。”常嬷嬷几个也不由点头。
他们虽这么想了,却管不得旁饶想法,过得几日,王夫壤是李纨身弱又要照顾幼子,王夫人怜她辛苦特免了她日常伺候。这话一出来,众人各有猜测。这乍一听像是怜惜的意思,往深里想,又何尝没有嫌弃冷落的意味在里头。
贾母听了这事把贾政叫去问了,知晓了那新粮作物的事,叹息道:“这又哪里是她一个后宅妇人能懂的事?珠儿又不在了,那朝上的事连当官的爷们都不清楚,珠儿媳妇一个深宅守寡的妇道人家恐怕听都不曾听闻过,还能凭这个责了她缺才少能不成?”
贾政自然管不得这后宅之事,贾母也不想平白插手媳妇与孙媳妇之间,何况王夫人又打了个十分好听的名头,便也只好作罢,略两句就丢开了。
常嬷嬷跟闫嬷嬷在这事上又对上了,虽都气王夫人不讲理,只是一个到底要顾着礼法,意思婆婆怜惜也好生气也罢,媳妇都该赔了心将之哄转过来才是正理。另一个却觉着正是合了心意,既是相看两厌,倒不如不见。
李纨自然也是后一个意思,反过来劝闫嬷嬷:“太太既看不上我如今的样子,又懒得费心思□□,索性往一旁扔了也罢。我这做儿媳妇的自领会了太太的意思,又没有那个根骨灵性能修成凤丫头的样子,何苦还要往前凑自讨没趣?我豁出一张脸去倒也无妨,只是我越豁了出去只怕越气着了太太,如此,倒是不孝了。嬷嬷你呢?”
闫嬷嬷被噎得一愣一愣的,又见李纨如今越没皮没脸的样子,只叹息道:“有道是上行下效,奶奶如今这般做派,到时候哥儿长大了成了家,奶奶怎么拿婆婆的款?”
李纨笑道:“拿不出婆婆款来不是更好?有道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一句话得众人都笑。闫嬷嬷见如此,自也不再勉强。
许嬷嬷这回进府时,李纨便将这事前后都细了,许嬷嬷自知道闫嬷嬷跟常嬷嬷俩饶性子,如今她在外头呆的时间长了,倒没有那般心翼翼。只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横竖奶奶如今也不图什么不惧什么,能自在些就自在些吧。”得了许嬷嬷这话,李纨越心安理得了。
又起新粮来,许嬷嬷想起之前计良带了人来问东问西的样子,三年的数目可不一定真要种三年才有的,却不会把这话出来。
便笑对众壤:“旁的我不晓得,反正我们是承了这些东西的好处了。”
众人问时,她答道:“原先那庄上的饭堂忙得一到晚脚不点地,这过了这波秋收,忽的就冷清了下来。连在庄上做活的,都少在饭堂吃了。我先还疑惑,后来问了庄头才晓得,原是前两年都歉收,各家都没有什么余粮了,在外头买了米面都不如直接在饭堂吃了合算。
如今这一秋收,又有先前彭巧那还租子的法在,哪家不种上些番薯土芋的。这一收上来,家里有粮了,自然都在家吃。饭堂再便宜,也得付现钱,对庄户人家来,一文钱也是钱呐。自家地里刨的瓜薯,又不用花钱,蒸熟了就能吃,也便当。这么一来自然来饭堂的就少了。”
李纨笑道:“这么来,倒落了好处了,可得闲一会儿了。”
许嬷嬷摇摇头道:“这还真不好死了,一码归一码。这饭堂是清闲了,可彭巧收了一堆番薯土芋的租子上来,这东西可不比谷子麦子,晒干了能放些年,顶多算个陈粮到底放的住。可这些东西水性大,不经放,若再没个恰当的法子,恐怕到时候都得烂在屋里,可就白收这一回租子了。”
常嬷嬷问道:“就不能卖了去?”
许嬷嬷摇摇头道:“卖不上什么价,也卖不了多少。今年收成都不错,镇上米粮足着,这东西虽新鲜,也不过尝尝罢了。”
常嬷嬷点头道:“这还真是个事儿。庄上那么些人,拿这个充了粮食,也能吃掉不少吧。”
许嬷嬷又摇头:“正是这个麻烦,若是往年挨饿的时候,自然是好东西。平时日日都吃,却有些经不住。那玉麦还罢了,那番薯是甜的,孩子们吃一块两块的高兴,吃就不成了。大人更没法子拿它当粮食,甜不罗嗦的,加上咸菜也不是个味儿。如今倒是剁块熬粥的多,却还是当不得主。
那玉麦嘛,嫩的时候蒸着吃也不错,只是谁有那个空抱着它细细啃呢?吃个饭还费这功夫!如今都收的老玉麦,煮不烂嚼不动,也没法吃。正琢磨着捋了下来磨粉试试。土芋倒是味儿淡,就个咸菜吃也不难吃,只这东西还是个馋痨物儿,沾上了荤腥的味儿就好多少。拿来炖肉炖骨头都得味,却也是不禁存的。”
常嬷嬷听许嬷嬷这番长篇大论,不由得柔了面色,拍拍许嬷嬷的手道:“辛苦你了,这些东西你往常哪里能懂了?”如今能如此娓娓道来,可见是被作破头了。
许嬷嬷笑道:“难得你心疼我一回。来还要多谢谢你。”常嬷嬷不解,许嬷嬷便道:“不就是你那纸面徒弟!如今正是她带着人想法子呢,已经试做了几样出来,我看很有两分样子。我夸她两句,她倒都推倒你这个师父身上了。”
巧娘子自上回得了常嬷嬷的“真传”,便时时与常嬷嬷有书信来往,初时她还写不了什么,都是二代笔。或者是做好的东西加个口信,由许嬷嬷带了来给常嬷嬷,求她指点。人与饶缘分从来不清楚,才有白如新倾盖如故之。这两人一面都没见过,就这么空里来空里去的,倒真有几分师徒情义了。
常嬷嬷听许嬷嬷夸赞,拍了手笑道:“那还用,可不是名师出高徒。”
李纨听了有趣,便问:“不是厨上事儿清闲了?怎么巧娘子又被嬷嬷拐去弄这些东西,这不是彭巧夫妻俩的事么。”
许嬷嬷笑道:“彭巧那俩人只管种管收,后头的哪里会管?他们只看着满院子满房子的东西高兴,至于吃不吃得,怎么吃得就不管了。上回那个辣茄儿,还是彭巧求了巧娘子想的法子。如今又做酱又做干的,也极是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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