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我想一想。”他老老实实地说。这一次,他难得地没有回避。他知道,如果这一次再拒绝了面前这个女子,一定不会有下一次了。二妮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女子。并且,象她这样的好女子,身边也从来不乏亮眼人。
他没有敷衍二妮,他是真的决定好好想一想。那个晚上,他躺在床上,前前后后想了很久很久。第二天,再在米店和二妮相逢的时候,他说:“我想清楚了,放不下。”
“你真的不后悔?”二妮的眼睛里慢慢地汪上泪水,可她倔强地咬着自己的唇,不让它落下来。
“不后悔。这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自己愿意的。”刘勇平平静静地说。眼前浮起的,是李老头的悠长眼神。该刹那,他终于明白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是的,不后悔。只能远远看着她,不后悔;甚至她连知道也不会知道,不后悔;永远不能有一个家,不后悔;永远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也,不后悔。
二妮的眼泪在长长的睫毛上颤啊颤,终于落了下来。但是,自那以后,她死了心,很快,她和店里一个伙计好上了,一年后,他们结婚,再一年后,他们手上抱了一个胖娃娃。而刘勇,在这数年间,安安静静地喝了一场又一场哥们伙计们的喜酒,送出一份又一份的满月礼,连眉毛都不曾动过一下。
那个晚上,一夜不成眠的,除了若莲,还有燕飞。二十年了,从张家走出去,一转眼竟然已经二十年。如果不是象明铛小凤仙这样的女孩子们用活生生的成长提醒她,她几乎会以为不过是一场梦的光景。二十年前,若莲身后的小凤仙不过还是一个畏缩的小女孩,安静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可这个晚上,见到她的时候,竟然已经挺拔得宛若一棵树,几乎要仰视才见。难道异国的水土当真不同,可以养出这样的风采来?不知道宁秀在海的那一边是不是也长成了如此这般?呵,不,不会,当年宁秀离开的时候已经十八,应该不会再长了。啊,那么,现在,宁秀已经三十八了……燕飞心头一阵刺痛,那痛,绵绵密密了二十载光阴,现如今,依旧清晰尖锐得让她眉毛都皱了起来——太痛了。那是真真切切的,来自心脏的剧痛。燕飞曾经去看过医生,说是心脏有毛病,并不仅仅是心理问题。这样也好,这痛来得如此实在,实在得可以让人感觉是活着。
这些年来,在无边的寂寥里,燕飞一次又一次细细地思考自己当年为何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并且,在最初的几年中,她甚至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有什么值得后悔。那是一种自虐的强大快感。彻骨地痛,却致命的吸引。将小小宁平送到戏班子,是要毁给林季新看,是疯狂的报复。而宁秀,从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小女孩长成亭亭玉立,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宁秀,想毁了她,那纯粹是一种爆发式的自虐。十八岁的宁秀,神态举止象足自己,毁了她,几乎就等于毁了自己。燕飞想清楚自己的动机的时候几乎疯癫——在那之前,似乎是在本能支持下,无法控制地做出那样的事,意识里将这种行为归结为对林季新的恨。可是,事实上,过了那许多年,对林季新的爱和恨早就消散如烟尘,支持自己做出这可怕事情的,原来是藏在心底的魔鬼——燕飞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不止一次在潜意识里想要毁掉自己,可毁自己,毕竟下不去手,竟然,竟然想借毁掉女儿来获得那种强大快感。这样一个人,自私,疯狂,变态,形同魔鬼。在看清这一点的时候,她仿佛被黑暗中浮出来的,真实的自己的灵魂吓得瑟瑟发抖。天哪,这人世间竟然有如此可怕的事,如此黑暗的心。并且,这颗心居然跳动在自己的胸腔里。想通这一点的时候,燕飞几乎有要剖开自己的胸膛,把那颗血淋淋黑漆漆的心脏举到眼前看个仔细。是的,在看清自己的时候,燕飞的第一个念头是自杀。她再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个自己活在这世上到底有什么用处。也许,死了会还给人间一点干净吧。
直到现在,此刻,燕飞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冷静周密地计划自杀的细节——那是十年以前,就在小凤仙即将去国离乡的时分,就在张家女子即将各立门户的当口。她把自杀的所有内容都考虑好了,其中重要的一项是对张雪亭说她后悔。不,这不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再让她心安。她只是想在死前做一件平生从来没有尝试过的事:是的,这许多许多年,她从来没有后悔,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后悔。
张雪亭与她的晤面不是在张家进行的,张雪亭说到做到,再不允许这个女儿踏进张家大门一步——她们约在了燕飞的家。
那是夏末秋初的季节,张燕飞小小园子里的葡萄架下,布满零碎枯萎的落叶,有洁癖的她并没有将之扫去——都是行将大去的人了,身外的一切都已经不在心上。张雪亭踏进那间园子的时候,落叶在她的脚下发出细细碎碎,宛若叹息一样的声音。张燕飞端坐在她面前,一双眼睛没有一星半点神采,槁木一样地说:“妈妈,我错了,我很后悔。”
张雪亭听到这句话,已经知道大大的不妥,燕飞从小到大,倔强得连一滴眼泪都不肯落下,生平从来没有认过一次错,即使是极小极小的时候,明明做了错事,哪怕被罚到站立不稳,晕了过去也不肯说出一个错字,并且,自始自终,从不后悔。张雪亭默默地在燕飞面前坐下,不说话,只将目光静静地调过去看那葡萄架,还有些许叶子挂在藤上,一片一片,破布也似,间或有特别顽强的叶子,还保留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绿意。
她们就那样相对沉默良久良久,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眼睁睁地看着日影慢慢跨过中天,再向西而去。终于,燕飞艰难地开始说她的可怕发现——自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是一个活着的魔鬼,是一个自私变态的疯狂的已经不配称之为人的东西。当第一段话说出来以后,一切慢慢变得容易了:自己在十年间反复思索为什么会那么做,不是因为所谓的恨,不是因为所谓的,曾经的,刻骨铭心的爱,竟然只是为了毁灭的快感。那样做,她觉得接近极乐。在描述那种毁灭的快感的时候,燕飞的双颊晕上一层病态的紫红。眼神有了一丝活气,以及完全不正常的闪亮。
张雪亭安静地坐在那里,任她说下去,说下去——那些话是她心底最隐秘的东西吧,散发着黑暗和腐烂的逼人气息。等她终于说完,全身的力气似乎也被耗尽,那病态的,异样的活力从她身上离开,一切归于死寂。张雪亭叹了一口气,慢慢伸手入怀,摸出一个陈旧的红色丝绸包裹,放在她和燕飞之间的石桌上,那已经是黄昏时分,秋的微凉浮了上来,虽然没有寒意,却有萧瑟。燕飞涣散的目光盯着那个小小绸布包,张雪亭说出了进门以后的第一句话:“打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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