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贤下了轿子,也不理高山与春山等人的跪拜,一路走到晚晴面前,远远伸出手结结实实对着晚晴拜了三拜,才道:“我父女两人的命,以及我车贤一府老小,皆是有赖娘子才能有今日,车某不知如何感谢娘子的大恩。”
晚晴看他身上脸上皆有些挂伤,尤其脸上叫树枝划过叫石头擦过的几处,皆十分滑稽。但能于众匪手里逃出条性命,也算他命大。
她回身推着自家院门,待开了门便迎车贤进院子,边走边笑道:“不怕漕司大人笑话,自伏青山弃了我,我无处可归,便又跟了隔壁这一户,虽是伏青山的叔叔,伏泰正却与他是两样人。天下间再好没有的一个人……”
光是伏泰正这三个字自她嘴里出来,晚晴已经开始结舌,眼泪在她眼眶里打着圈儿。她不想要叫车贤看到自己的失态,才要转身,车贤已经送了块帕子过来:“我亦知道北边的战事,听闻他已经死了。”
院子外面密密麻麻皆是村民们的脑袋,一层层挤着要看个新鲜。
车贤转身关上内院两扇大门,回来见晚晴仍背身站着,在身后站了许久,才道:“这些乡民们眼小心浅,既知道你再嫁他人,为着伏青山的缘故,只怕也不能叫你住的安生。若你不嫌弃,我府上还有几处空闲的院子,你愿意住多久都使得。若你不愿意住在车集上,清河县我亦有院子,或者秦州府,无论那里都使得。”
他亦失过伴侣,知道伴侣不比父母,不比孩子,从陌生人成为至亲,再失去,天塌了一半,地也陷了一半。这样的悲痛,是无人能够安慰的。
晚晴听了车贤这话,以为他是怜自己无家可归,忙解释道:“我在京城,也一样儿的有家有业,便是失了夫,一份无忧的生活总可以自足。来此并不为无家可归要寻个去处,只为心急不能自抑,才想回来替他料理料理故居好缓解些心中的焦苦,漕司大人若无事就请回去吧,若果真记我的恩情,就替我好好弹压弹压伏青山这两兄弟,他们实在是欺人有些太狠。”
车贤想起自己当年失了妻子,亦是成日的无头乱走。或者在外人看来,他似是没心没肺不知哀伤,成日闲不住的要往外跑。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的焦苦,明知妻子就埋在土里,却总希望天大地大,自己走着走着,于人群中就能重又碰上她,能失而复得,能重新开始过日子。
他抱拳别过,出门便关上院门。过不得片刻,晚晴便听得外头噼噼啪啪板子打在光屁股上的声音。
她听着那哀嚎声中有高山也有春山,心中竟觉得有些可笑,暗道这车贤明面温温,下起手来却也是个狠的。
至晚,晚晴熬好了浆糊正替自己糊着墙纸,听得外面有人敲门,开门便见高氏车氏并娄氏三个齐拥拥挤进了院子。晚晴见她们面上神情有些带着好奇的怪异,禁不住自己先笑了起来:“你们的丈夫因我而挨了板子,你们还来寻我,也不怕回家要挨揍?”
车氏先进厅房替晚晴涂着浆糊,糊好了递给高氏叫她往墙上贴着,笑叹道:“你今天干的可真是叫我解气。”
娄氏既知晚晴不过略住几天,并不会与她相争田地,自作主替晚晴拍打着被褥:“高山因着有个做官的弟弟,这几年连着倡狂,新纳进来那个妖精,比我的玉儿还小一岁,我恨不得你叫里正大人打死了他才好。”
晚晴惊道:“高山竟然还纳了妾?”
娄氏苦瓜脸一拧已经挤出了眼泪来:“当初税高粮少嘴巴多,虽过的苦却也不憋气,如今没了田粮税,粮也多了嘴巴也少了,可日子却过的更糟心。”
高氏冷哼一声道:“你就是太软,自己立不起来才叫他欺负。好不好你就将那小妖精打死又如何?难道他伏高山还能休了你?我听人言妾是可以随便打死不论罪的。”
车氏道:“怎能不论罪?别干那样的傻事,那不过一个玩物儿,高山又小气舍不得金银给她妆裹,现在打破了屁股趴在炕上顾不得她,过几天你不赶她自己都会偷偷溜走的。”
晚晴着她们相帮,短短半个时辰就将个家布置的有模有样。至晚又到伏铜家蹭了碗饭吃,回来时经过伏识老娘家门口,那叫两旁高门大院衬着的小院子里上房连盏灯都不点,晚晴站在门上忆起马氏来,再忆起伏罡又是伤心难抑,转身才要离去,便听得院内几声短短续续的咳喘声。
她回家拣了一盘自己今日新买的糕点,又取了个洗净的旧壶灌了满满一壶桐油,并着些新买的鸡子清油一并提上又到了伏识老娘家。天色已暗,这古旧的老屋中一团浓黑,晚晴唤道:“大娘!”
“啊?”伏识老娘的声音比之前几年更加苍老了不少。她起身问道:“谁?”
晚晴自己带着火绒火石,打着了团火问道:“大娘,你的灯盏在那里?”
伏识老娘道:“我不用灯盏,早烧干了茧子不知弄到那里去了,你是谁呀?”
晚晴此时已经熟悉了黑暗能看见她卧在炕上,自炕沿上坐了道:“我是晚晴。”
“晚晴?”伏识老娘思索了许久才道:“那是个好孩子,走了还不忘我。春山媳妇原来给我许多鸡子,都说是她给的。”
晚晴听她说话有些疯癫,上前握了她手道:“我就是晚晴,我回来看看你。”
伏识老娘回握着这年轻女子柔软富有弹性的手,用力握了握道:“好孩子,我快要死了,可是棺材还没有着落,你去给我问问胜子,他答应我的棺材什么时候给我。”
晚晴叫她这问法问的怔住,正愣着,高氏端了盏灯盏进来道:“她如今疯了,说话疯疯颠颠,你不要信她。”
灯盏照明了半边屋子,晚晴这才看见污油浆成硬片的薄被下一头白发皱纹横生的这老妇人,她一双眸子如垂死的鹿般眼巴巴望着晚晴,张了张嘴又念叨起来:“胜子欠我一幅棺木,那是我拿儿媳妇的命换来的。”
高氏亦在炕沿上坐了,揣了手道:“当初伏盛要弄死马氏,胜子拿绳子来勒,马氏求她去唤一声阿正叔或者能救命。胜子也怕伏泰正来了自己不能利落下手,曾许诺她一幅好棺材。胜子当然不过随口一说,她却当了真,这样拖着也有些时日不死,若不是我们几个偶尔送碗饭,只怕早就死了。”
晚晴推了装点心的盘子给她,她拽着晚晴的手爬起来盘腿坐了,拿盘子点着掉落的酥渣一口口吃起来。高氏出门寻了碗水来给她,与晚晴同坐在炕沿上看着。两人沉默无言良久,晚晴将那鸡子也推到了伏识老娘面前道:“你早晨起来烧点开水,煮个荷包蛋吃也算一碗饭。”
伏识老娘不停的点着头,拿纸抿了点心渣子送到嘴里揩了揩眼角道:“人老了不死,活的就是自己的罪孽,也不知胜子什么时候才把棺材给我送来,我是等不及要死了。”
胜子只怕早教人当土匪给捉了,那里还知道有个老妇人不死,就是熬着要等他一幅棺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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