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厢红烛摇曳的中宫里头,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的宋玥,入了寝房之后,便挥手退下丫鬟内侍。裴如意听到脚步声,自己掀了凤冠上的盖头,朝床前高大挺拔的男子看去。只是那张俊朗无俦的脸上,冷冰冰的只有一丝讥诮笑意。
因着自己喜欢沈鸣,甚至做过那样的荒唐事,他再清楚不过。裴如意面对宋玥,多少有几分羞愧心虚,见他冷冰冰的模样,起身柔声道:“殿下也累了吧,咱们喝了合卺酒,早些歇息。”
宋玥却是不予理会,只将大红绛纱袍褪下,自己换上了一身黑色大氅,又拨了通天冠,只束一个普通发髻,插上碧玉簪,头也不回往外走:“你自己歇着,我有事要出宫一趟。”
☆、97.第一更
虽则嫁的不是如意郎,但太子身份尊贵,这份光耀门楣的荣耀,早冲淡裴如意那点心不甘情不愿。只是见着大婚之夜,宋玥竟然要出宫,心中不免大骇,这若是被人传了出去,不仅太子会被人说逾了规矩,她这个新入宫的太子妃,只怕也是要遭太后她们指摘。
她急忙忙上前拉住还未走出去的宋玥:“殿下,今儿是咱们的大婚之夜,你这样贸贸然出宫,小心给别人作去了文章。”
宋玥将她的手拂开:“你自己先前做过甚么事,我再清楚不过,连爬床这不计声誉的事儿都敢做的,你心里恐怕如今还记挂着沈鸣吧。”
裴如意脸色讪讪然,极力辩白:“那时臣妾年少无知,如今想起来也是悔恨愧疚,还望殿下莫放在心上,往后我一心一意定然都是在殿下身上的。”
宋玥哂笑一声:“你的心在哪里我半点都不在乎,你也知我娶你是为何,不过是我娘家势单力薄,虽然已是储君,但如今在朝中根基尚浅,少不得有人想把我拉下来。”他顿了顿,轻笑了一声,又才继续道,“其实权势什么的我并不在乎,不过是所求之事终归求不到,总该还要做点事情聊慰平生。咱们也就是搭个伙,往后明面上相敬如宾,底下谁也别管对方。”
说完这番话,也不等惊愕的裴如意有何反应,已经施施然拂袖而去。
落了几日的鹅毛大雪,昨日已经停歇,宫里的雪,除了琉璃瓦顶还覆着厚厚一层,地上的早已叫内侍宫婢清扫地干干净净。但宁府的院子里,却是除了扫了一条行人的小道出来,其余地方仍旧是白茫茫一片,映着今夜满月月辉,竟让人有几分白昼的错觉。
此时宁府寂静无声,只有并不凶悍的北风,吹着婆娑的树木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宋玥站在那扇熟悉不过的月亮门前,冰冷的月光落在他剑眉星目的脸上,给这张脸添了几分怅然的萧瑟。
重生归来已近十载,他其实要求从来不高,不过是想弥补上辈子的遗憾,与中意的人平安顺遂活到老。数载光阴匆匆而过,风波一阵接一阵,唯一不变的是,伶俜对自己自始至终没有半点心思,利诱也好,威慑也罢,她都无动于衷。先前沈鸣也倒罢了,如今却是个刚刚中了功名的举子幕僚。重生之后,再如何顺风顺水,这桩事上,也不由得让他挫败。
先前娶妃不过是赌气,如今却是已经有了几分认命。即使他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世间之事,许多都可以努力争取,唯独感情一事,却是强求不来。他因着求而不得,便愈发想要得到,这些年仿佛已经为此事生了魔怔。直到今日宫中礼乐鸣奏,大礼初成,他方才幡然醒悟,两世为人,到底是没有缘分。
宋玥脚下云纹锦绣的鹿皮靴,踏在积雪上头,一步一步走向那屋子,无声无息翻了窗进去。屋子里烧着暖暖的地龙,燃着月桂香,竟有些春意扑鼻的错觉。他走到那雕花架子床前,借着窗棂子外的月光雪色,看向那锦被之中睡得正香甜的人儿。缎子般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衬得一张脸十分雪白。算起来,上辈子这个时候,两个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他竟是没见过这个年纪的她,现下看来,才蓦地发觉,她尖尖的脸颊上,从前那娇憨不知何时早已不复存在,只余淡淡的恬然。
宋玥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张脸,只是刚刚触到。梦中人似是嫌美梦被扰一般,口中呓语着别开脸,但忽然又停住,蓦地睁开眼。
不等伶俜大叫,宋玥已经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别叫,我说几句话就走。”
伶俜堪堪从梦中醒来,睁大一双惊惶未定的眼睛看向他。今日不是太子大婚么?宫中仪程繁荣,规矩众多,此时他应当正享受着洞房花烛,与裴如意颠鸾倒凤才是。怎么会出宫跑来这里?她甚至觉得宋玥是不是上回撞见自己和苏冥,那偏执的性子发作,如今是发了疯了?但见他神色澄静,目光清明,方才稍稍镇定下来。
宋玥松开手自顾地拉了床边的杌子坐下,伶俜则是猛得弹起来,又怕吵到外间的青萝,压低嗓子道:“你怎么在这里?!你到底想干什么?”
宋玥斜眼看她,轻笑一声:“放心,我要真想强迫你,也不会等到今日。我说了就想和你说几句话。”
伶俜穿着中衣,并未肌肤暴露在外,但一个男子夜闯到自己的香闺,她还是不自在地把自己裹在被子中。虽然知道宋玥这货向来是甚么都做得出,但大婚之夜偷偷出宫跑来自己这里,还是让她不可置信匪夷所思。
倒是宋玥一脸的不以为意,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低声道:“先前说要强娶你为妾作践你,那是我说的气话。如今我想通了,这么多年我没让你动半点凡心,说明咱们是真没缘分,我再努力也是白费。上辈子是我害了你,这辈子我再害你,确实不是个东西,上回对你动手也是一时气急。你放心,往后我不会再缠着你。你喜欢沈鸣也好苏冥也罢,我都认了。”
伶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已经有一段时日未见,但她可没忘记,上回这厮可是打了自己耳光,口出恶言,怒气冲冲离开的宁府。怎的大婚之夜,忽然转了性子。但她对他委实是信不过的,又怕他整出什么幺蛾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试探道:“真的?”
宋玥一看她露出这不相信自己的表情,就有点火大,没好气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伶俜正想嗤然而笑,但仔细一想,虽然这些年来,宋玥掳过自己,恐吓过自己,纠缠过自己,但好像还真想不出他何时骗过自己。于是脸色稍霁,舒了口气道:“那我真是谢谢你!”
宋玥哼了一声,思忖了片刻,又道:“咱们纠葛了两世,虽道是无缘,其实也算缘分不浅。往后咱们就以兄妹相称罢!”他虽然已经心意已决,打算放手,但到底还是不太甘心从此毫无瓜葛。
伶俜见他今日没有任何攻击性,也难得心平气和,心里也放松下来,但到底觉得这样的提议好笑,低声道:“多谢太子殿下抬举,小女子委实不敢高攀。”要是她和宋玥以兄妹相称,苏冥还不得气坏。再说了,宋玥这厮一肚子坏水,上一辈子的阴影犹在,这辈子纠缠的也还如影随形,她只想离他越远越好,况且如今宋铭要起事,只怕宋玥到头来还是没个好下场。
思及此,她默默抬头看向他,俊朗的脸上挂着几分倨傲,即使在同自己握手言和,也不愿放下那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重生这么多年,虽然对他的纠缠不慎其烦,但上一世那些憎恶,也在时光的磨砺中渐渐淡去。她甚至都已经相信他,上辈子那般对自己,是不得已而为之。男人有鸿鹄之志,为了庙堂之争,牺牲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妾,并不是十恶不赦的罪行。先前她被他弄得不慎其烦,又迁怒他害死沈鸣,不知咒他死咒了多少回。但其实那件事他确实无辜,而且他似乎对李贵妃和沈瀚之之间的那些事,也并不知情。说到底,这人虽然黑心黑肺,但也算光明磊落。事到如今,她看着他,不由得生了点恻隐之心。她想了想问:“如果你当不了皇上,你甘心吗?”
宋玥嗤了一声:“在你心里,我就是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是么?”
伶俜无语地抽了抽嘴角:‘我就是这么一问。’
宋玥想了想,缓和了语气:“上辈子我确实一心想爬上那个位子。但再世为人后,我早就看开,只想自在地过一辈子。早前将你掳走,就是打算在魏州老老实实做个藩王,再不回来。若是当初不是沈鸣搅局,咱们俩或许早就儿女成行。”说到这里不免又有点忿忿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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