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折鳞龙六姓潸然眼低2o19-o5-13没有居心叵测的阴谋家捣乱,兼有熟悉道路的贝云瑚引领,四人翌日午后便抵达峒州的州治执夷。
执夷位处央土、东海两道要冲,繁华了数百年,四人身上仅贝云瑚备齐了进城的关牒文书,肯定过不了门吏盘查。所幸城外镇集亦不乏客栈店铺等,规模还在寻常县城之上,贝云瑚在寄附舖将玉钗兑了银钱,觅得客栈落脚,热汤热菜、软卧温衾不在话下。
四人初入市集,奇装异服颇引人注目:梁燕贞容貌秀丽,身材健美,穿着不合身的衣裳分外惹眼,但以她的身量,舖里一时也找不着合身的现成衫裙,索性买了件避风的大氅外披,又购置新的罗袜绣鞋。阿雪则恢复男童的装束。
只是谁也没法子强迫十七爷换下蟒袍,梁燕贞只得以一条绸带将他蓑衣似的乱束在脑后,向客栈讨了剃刀剪子胰皂等,为独孤寂刮去满面于思,露出一张瘦削不掩俊秀的苍白面孔。
独孤寂揽镜顾盼,余光见梁燕贞瞟来眼儿,视线还未交会,女郎便赶紧转了开去,雪靥绯红,怀香被体温蒸化了,融融泄泄飘至鼻端,显然这胡子剃得对极;搁下手镜,瞥见贝云瑚仍是一袭大红嫁衣,衬与那张丑面和遮掩不住的惹火身段,不禁蹙眉:“穿成这样招摇过市,不如舞龙舞狮算了。你就这么想嫁?”丑新娘淡然道:“还是演‘魁星踢斗’罢?十七爷妥妥的判官,衣裳都不用张罗,我扮小鬼正好。”阿雪兴奋道:“我也要!”梁燕贞忍笑捏他鼻尖:“你还用得着扮?你本来就是小鬼。”独孤寂被她堵噎了嗓,老血和痰,直著脖子咽回腹里。
嫁衣固然显眼,毕竟时有所见,相较之下,四爪蛟蟒已不能以“罕见”形容,一等侯爵大驾亲临,那是连峒州知州都得出迎十里的大事。他十七爷都不怕招摇过市了,区区丑新娘,用得着更衣改扮?
拜这一红一绿两朵奇葩所赐,四人只能待在客房里用膳,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幸而先前那寄附舖的掌柜是个识货的,玉钗兑得不少银钱,贝云瑚向客栈要了两间宽敞大房,她自与阿雪一间,独孤寂则和梁燕贞两人一间。
在往执夷的路上,不计用餐,她们一共“休息”了五六回,独孤寂与梁燕贞远远避到石后树丛之间,再出现时女郎总是衣鬓凌乱,双颊酡红,软软偎著男儿,修长玉腿抖个不停,也赶不了路程。若非如此,还能到得更早些。
“你怎么不问他们干什么去了?”与阿雪百无聊赖坐等时,贝云瑚忽觉有趣,忍不住问。
“不是去解毒么?”“……对。”贝云瑚倒抽一口凉气。真是不能小看孩子啊,她暗自摇头。片刻或觉还是说清楚为好,免得教坏了小孩,抱膝侧:“但一般的解毒……不是这样的。”没想到阿雪居然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叹了口气。“一般不是这样的。”两人并肩无言,就这么坐了大半个时辰瞎吹风。
上房暖幄兰薰,不比野地,解起毒来更是酣畅淋漓,大耸大弄,贝云瑚有先见之明,两房是隔着“回”字形回廊遥遥对望,坚持不要相邻的房间,与阿雪睡了个好觉。
翌日拖过晌午,独孤寂二人才姗姗起身,十七爷倒是神采奕奕,可怜梁小姐娇躯绵软,花容憔悴,若非眼角眉梢几欲溢出的春情,整个人可说是硬生生消减了小半圈,可见“牵肠丝”毒性剧烈,磨人到这等境地。
贝云瑚一夜好眠,神完气足,特地起了个大早,偕阿雪梳洗完毕,用过早饭,到集上购齐行旅所需物事,还雇了辆骡车。她换过一身宽松棉衣,稍掩姣好身段,看来便似普通村姑,带小阿雪逛街的模样,说母子是万万不像的,倒像一对姊弟。
好不容易人齐了,照例得在房里用膳,贝云瑚向柜上讨得文房四宝,白纸以饭粒黏上墙,蘸墨挥洒,片刻纸上便多了座山形,山上殿宇飞簷,寥寥几笔,居然颇为生动;周围分布著大块的鱼鳞图样,鱼鳞中写有唐杜、陶夷、封居、章尾、群偃等字样,显然是龙庭山下四方郡界。
独孤寂停箸眯眼,打量了半天,啧啧摇头,大有惋惜之意。“看不出你个死村姑,还挺会画画儿的,字也不难看,可惜人是丑了些。”梁燕贞蹙眉埋怨道:“你别老说这些难听的话。”贝云瑚微一欠身,仿佛在说“怎么敢当”,抢在独孤寂虎目一瞠作之前,随手圈起“群偃”二字,淡道:“龙庭山坐落于阳庭县内,五峰八脉横跨整个群偃郡东北部,通往主峰‘通天壁’的山门连着群偃郡的官道,沿大路走,闭着眼都能摸上山去。”“那我们还要你干什么?”独孤寂冷笑:“辟邪么?”“沿着宽敞平缓的山道,能逛遍山上著名的三刹五观十八绝景,虽迂回了点,决计不算难走,东海的仕女命妇平日踏青进香,都未必用得上肩舆。以十七爷神功盖世,一两个时辰内上下几遍,应是绰绰有余。”“你当我是猴儿巡山么?有屁就赶紧地放!少啰哩啰唆卖关子。”“……那我就简单说了。”“没有人让你拣难的说!”“这条山道到不了奇宫。”贝云瑚淡然道:“爬到峰顶那座金碧辉煌的知止观,外人便以为登顶了通天壁,得以俯瞰其余四峰,乃至大半个阳庭县,其实不过是护山阵法的效果罢了,真正的峰顶圣地由此难见,更别提爬上去。”独孤寂怪眼一翻,冷笑不绝。
“鳞族是真怕死啊,日常不嫌麻烦么?龟成这副德性,不如叫龟族罢。”迟钝如梁燕贞,这时也终于省悟,十七郎沿途坚持恶言相向,未必是口癖所致。贝云瑚与龙庭山的关系始终是个谜,连独孤寂对她的恶毒攻击,她都能泰然处之,一旦辱及奇宫鳞族便不能忍,两者纠葛必深,她的话能信几成,本身就是问题。
贝云瑚难得只是耸肩笑了笑。“是啊,我也觉得挺无聊,可没办法。指剑奇宫内分九脉,各以盘据的山头为名,如风云峡、飞雨峰、拏空坪等,这些派系的据点应有秘径直抵通天壁,但鳞族之人骄傲得很,就算以武力胁迫他们带路,难保不会有死士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将十七爷带进护山阵里,下驷换上驷,稳赚不赔,换了是我都想试试。”独孤寂哼道:“你不是说认识路么?说了半天,原来是吹牛啊。”少女微笑道:“都说了是刚好认识,没认识全不是理所当然么?所幸十七爷洪福齐天,我虽不知通天壁怎么走,却知奇宫九脉怎生去,扣掉而今没落的、人丁单薄的,约莫还有四五脉撑撑场面;十七爷从山下打上去,一脉接一脉挑了,到得知止观前,我就不信还有哪个奇宫长老能坐得住,肯定自开了大阵,倒履前来迎接十七爷。”苍白瘦削的落拓侯爷抬起眼,打量了半晌,举筷连点,笑着摇头:“我本以为你是奇宫的人,搞了半天,你是同奇宫有仇哇!啧啧,毒,真是够毒!”啪的一声拍落筷子,哼道:“都要打上山去,用得着你这丑八怪带路?我爬到那捞什子知止观吼一嗓子,他们还不得滚将出来?或是拎着你的脑袋瓜子,没准指剑奇宫那帮龟蛋为此大开中门,请我喝茶哩。要不试试?”“可惜我没有这般身价。”贝云瑚一脸遗憾的模样,替他斟满了酒杯。
独孤寂冷笑抬掌,那双沾著菜肴油腻的木筷被拍入桌顶,仿佛自桌上雕刻出来也似。梁燕贞与阿雪交换眼色,俱都骇然,只贝云瑚仍抿著一抹浅笑,淡淡地斟酒布菜,黝黑的麻皮脸虽不好看,不知怎的却有一股空灵之感,令人无法讨厌起她的笑容。
“十七爷大张旗鼓上山,奇宫或群起攻之,更有可能是置之不理。知止观乃是朝廷敕封、领有诰帛的丛林,观里的修道人可不是指剑奇宫的,你把孩子一扔,他们只能送回山下的官府衙门,这事不算完。”独孤寂本欲说几句揶揄嘲讽的刻薄话,蓦地灵光一闪,明白了她的意思,沉吟道:“看来指剑奇宫也不是铁板一块,一脉接着一脉地打,还没打到的多半存了看戏的心思,就算有人侵门踏户,也不会强出头;等打上通天壁,奇宫的面子挂不住了,不出来也不行……你是这个意思?”。
“十七爷高见。”她伸出白皙指尖,点着纸上的鱼鳞图。
“然而,取道群偃郡上山,还没到龙庭山脚,怕山上便已得到消息,难保不会有人召集诸脉计议,来个携手抗敌,料以十七爷英明神武,自然是不怕;就怕遇着空城计、坚壁清野之类的龟缩应对,以致十七爷的盖世神功无用武之地,那才叫气闷。”“……你是怎么让恭维听来这么刺耳的,老实说我真想学。”独孤寂用力掏了掏耳朵,挑眉冷笑。
“你这说法只一处不对。龙庭四郡,几千年来都是鳞族六大姓当家,无论江山如何易手,始终是奇宫爵邑,如同自家菜园。走群偃泄漏风声,难道改走唐杜、陶夷就不会?”所谓鳞族六大姓,指的是“龙方、龙瀛、龙舒邑,御龙、豢龙、商子龙”等六大氏族。在千年以前,当时鳞族还统治著东海道全境,他们建立起东胜洲第一个王朝玉螭朝,并将势力伸入央土、北关、南陵等地,盛极一时。
而后玉螭朝没落,后继的王朝随着领土扩张,重心逐渐移往央土,但东海仍在鳞族的掌握之下,新的执政者为笼络这批古老氏族,遂将群偃四郡封给玉螭贵冑,即今日的六大姓。
递嬗千年,四郡氏族或因分家、通婚,或躲避当权者的压迫,藏起自身苗裔,姓氏也有诸多变化。
以御龙氏为例,现今唐杜郡中,已找不到以“御龙”二字为姓的人家,御龙氏分玉、刘、杜、唐、范五支,以玉姓为本家;封居商子龙氏的商姓、龚姓,陶夷郡魏姓、应姓等,都是所谓的鳞龙之姓。
四郡税收支应奇宫用度,子弟中资质优异者,则送上龙庭山学艺,互为表里,血浓于水,千年来都是相互扶持,同气连枝。独孤寂出身东海独孤阀,知之甚深,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
贝云瑚的指尖移至鱼鳞图右上角,写着“章尾”二字之处。
章尾郡不在奇宫爵邑之列,幅员也较其余四郡小得多,只有龙方氏一支占据此地,千年未改。贝云瑚自称从章尾郡来,人面地头无不精熟,除了“并未与龙庭山接壤”这点,几乎可说是最完美的答案。
“……你让我们飞过去么?”独孤寂气到笑出来。
“有忒便利的法子,还不赶紧升天,愣在这做甚?”章尾郡为唐杜、陶夷二郡所阻,连信手绘就的图上都能看出,其南边被幅员辽阔的陶夷郡北界隔开,想从章尾上山,除非胁下生翅。
贝云瑚指著唐杜、陶夷和章尾三郡相接的一小段。
“由此上龙庭山,最能隐蔽行踪。龙方氏近年没落,同山上的联系不过聊备一格,想告密也没门。这段三郡皆不管,半天就能走完,奇袭是再好不过。”独孤寂熟知军事,若她所言属实,确是一条谁也想不到的进军路线,唯一的麻烦就是得绕行四郡,循远路入章尾郡。难怪她好生张罗,甚至雇了骡车——落拓侯爷以拇指刮著光洁的下巴,打量著古井无波的丑陋少女,饶富况味。
“章尾郡是你家,对罢?”“……也不算是。”“若觉得,把我诓进自家地盘便能为所欲为,我提供你另一条思路。”独孤寂冷不防掠来对面的一双筷子——自是贝云瑚的——擦都没擦,径夹了满筷菜肴,吃得头也不抬,显是真饿坏了。“本侯大开杀戒之际,毁的是你家屋舍,死的是你叔伯兄弟,姨娘婶婆。弄不好,你就再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明白不?”他那种淡淡的、不带丝毫烟硝火气,怕她没想清顺便提醒的口气,令梁燕贞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见识过十七郎片刻间消灭二十余骑擎山转的手段,她开始相信爱郎起狂来,真能夷平小小的章尾郡。
贝云瑚笑起来。
这是她头一次笑出声,不是唇勾一抿的笑意浅漾,而是“噗哧”一声,伸手掩口,才想起一贯的清冷淡薄,笑开的脸孔却无法迅沉落,只能顺其自然,待笑容渐去。这不经意间的小动作透著难言的女人味,既有少女天真,又不失韵致,一下子很难判别她实际的年龄,却连同为女子的梁燕贞也觉得好看,无法理解何以会对这样丑陋的容颜生出念想。
回过神,梁燕贞现不只自己和阿雪看傻了,连十七郎都停筷怔望,直到意识到女郎的视线才冷哼一声,低头扒饭,胸中涌起一股莫名酸意。却听贝云瑚低道:“那样的话,说不定更好呢。”又回复先前的寡淡,难辨喜怒,遑论真心。
取道章尾郡的计画说穿了,就是“绕路”二字。原本预计在两日之内,必能循官道直抵阳庭县内的龙庭山门,这已是相当悠闲、可以沿途游玩的走法了,这会儿足足花了五天,全程赶路马不停蹄,才由北方绕进章尾郡地界。
贝云瑚自告奋勇驾车,独孤寂和阿雪不宜露脸,自是待在车里;梁燕贞虽嫌气闷,一来不愿离开十七郎,二来以她身段容貌出挑,坐在辕座上抛头露面,徒惹麻烦,多半也待在车内。
唯一的差别,就是“解毒”的频率明显降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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