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半面上的鲜血抹净,塞进怀里,搁下头颅,拖着尸身离开血泊,动手卸甲除衣,寻找其他可供辨认的特征。
运古色以为他在劫掠宝物,回想方才交战的惊险情景,黑山老妖周身算得上是宝的,除了那五柄凤头斧,当属身上这袭乌不溜秋的甲冑,不想让应风色独吞了好处,随手提起一片披膊,暗忖就算拿不了整套甲,好歹入手几块部件,占个份子,让应风色吐点什么交换。岂料一提之下差点扭了膀子,不禁咋舌:“好……好沉!这不是皮甲么?”屈指一敲,“当”的闷钝声响近于瓦片,指甲却弹得隐隐生疼,触感近于铸铁,但寻常铁器决计没有这般坚沉。龙大方的赤霞剑堪称神兵,也只能在上头划出一道猫抓似的浅痕,若非那死胖子走了狗屎运,从楔形盔沿插将进去,这会儿五人早已完蛋大吉。
黑甲若全是由这种异材锻成,也只能给熊穿了,起码他运掩古色穿不了,披上整个人怕不是得大字形瘫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满怀恨意地去翻尸身背上斧匣,认真思考“要不拿柄斧头也好”。
应风色解下黑甲,划开衣布,巨汉浑身布满数量惊人的陈年伤疤,除了显而易见的刀剑金创,也有拔出箭镞造成的外翻式伤痕,说一句“身经百战”绝非夸夸其谈,比起比武成名的江湖好手,此人更可能出身军旅,且是历战劫余的沙场老将。
除此之外,还有另两处吸引了应风色的目光。
巨汉左臂有明显的驳续痕迹,骨胳错位之大,已不能恃以动武,而上臂的肌肉较右臂达得多,代表巨汉本是左撇子,因为惯用左手,久经锻炼,筋骨才强于右臂,只不知何故被人废去左臂,改以右手持斧;废臂的时日不算长,约莫在这年间,故左臂的肌肉未见萎缩,仍能一眼辨出原本的惯用手。
以他斧法之强、实战之难当,居然是以非惯用手来应敌,应风色不敢想像在巨汉左手未废之前,对上他将是何等惨烈。而军伍远较江湖更封闭,即使卸甲归田,也有自己的小圈子交换人脉,未必会在武林中抛头露面,亮出字号行走;考虑到这点,另一项现就益形紧要。
巨汉的左上臂有个比掌心略小的鸟形刺青,怎么看都不像鹰鹫之类的猛禽,拱翼屈颈、长喙锐目,咬着一尾扭曲毒蛇,说不出的险恶。即使刺青随着岁月增长略显歪斜,那种令人不适的异样感觉仍十分强烈。
搜索告一段落,见运古色还抱着斧匣嘀咕半天,沉吟未决,上前道:“你这样不是办法,我教你个法子。”双手执斧,运劲交击,铿的一声龙吟激越,其中一柄居然被另一柄砍卷了口子,再抽一柄如法炮制;三击之下,最终仅一柄完好如初,暗金色的锋锐斧刃丝毫无损,吹毛可断。
“麒麟儿,你他妈赔我三把斧头来!”运古色哇哇大叫,不依不饶。
“你傻了么?”应风色正色道:“这种神兵利器,最好一家伙能造出五把一模一样的。只有这一把是正品!其他全是仿造的西贝货,要是不嫌累赘,你就扛着练身体罢。”在运古色的世界里,就不知“丢脸”二字怎么写,听他说自己确实捡了宝,还不用背上三柄破铜烂铁,整个人都舒服了,收起那柄铜灿灿的正品凤头斧,装模作样道:“死羊头就是不实诚,分明就不是成套的,干嘛硬凑成一套的样子?”应风色微怔,蓦地灵光闪现,击掌道:“正是如此!老运,多得你一语惊醒梦中人!”取下那顶青铜钟鼎也似、造型怪异的方形头盔,反复检查,在盔帽里扳得几下,喀喇一声轻响,取出一枚掌心大小的骨白方块来。
“你的‘正是如此’,我他妈永远听不明白。”运古色露出自暴自弃的疲倦笑容,凑近脑袋端详。“这是什么,加分大礼包么?算我一份啊。”那方块六面雕满古朴的纹饰,与盔帽相似,明显出自一匠之手,其中一面刻成鬼脸的模样,剩下五面依稀能辨出手脚、尾巴、腹部之类,整体并不恐怖阴森,反而有种讨人喜欢的童趣。果然传看到江露橙和言满霜手里,双姝皆未排斥,江露橙还好奇地把玩了一阵;考虑到是从断的头盔中取出,这反应算是不错了。
“运古色无意间指出了一个关键。”应风色趁传看之际,向众人解释:“我们以为头盔和甲冑是成套的,事实上并非如此,刻意染成黑色,有着近似的纹饰,材质却不尽相同。正因为这样,龙大方才能一刺得手。”怕连巨汉自己都不知道,头盔并非同黑甲一般,是用足以抵挡刀剑的异材锻成,见赤霞剑砍不坏裙甲,以为方盔也有同样的防御效果,而未积极闪避第二次攻击,以致被一剑贯破脑门。
“……就跟斧头一样。”运古色恍然而悟。“有背匣收容,看起来像是一套五把,其实原本就只有一把,匣子跟其他四把是后头追加的假货,全是套路。”应风色点头。“头盔既是刻意的伪装,里头藏有触隐藏任务的道具,想来也是合情合理的事。”鬼面方块入手,五人的事轮居然有两百点的进帐,猜测应是“触血衣令”和“度触血衣令”的奖励。龙大方双掌被赤霞剑烫脱了一层皮,受创不可谓之不重,但英雄的待遇毕竟不同一般,江露橙将披帛撕成长条,为龙方师兄裹伤,照拂可说是无微不至,备极关怀,言笑晏晏,胖采臣快活得差点灵体出离,莫说手掌剥皮,便剥全身的皮他都肯干,乐呵呵得像个傻子也似。
言满霜照例窝在江露橙身边,宛若依人小鸟,包含运古色在内都认为她以钢丝加石块缠住黑山老妖的脖颈,争取到后续龙大方得以击杀变异魔物的宝贵时机,是至极的勇气与绝好的运气之展现,大大夸赞了她一番。只应风色抱持不同的看法,持续暗中观察着。
斩杀老妖不久,那辆大红马车突然自己动了起来,向前驶入夜雾。
应风色心念微动,抄起半痴剑掠向一匹无主健马,嚓嚓几声,削断了把鬼牙骑手固定在鞍顶的镣铐,拖落尸,扬声道:“大伙儿上马!咱们跟着马车走。”将缰绳递向江、言二姝。
红马车持续加,众人没有太多时间犹豫。水月停轩位于断肠湖畔,门下弟子撑舟泅泳那是不成问题,但骑马可不是件容易的差使,江露橙有很大的机会不谙此道,应风色原本想借此撬一撬言满霜的底,岂料江露橙竟不迟疑,拉着女童接过缰绳,先帮她蹬上马鞍,跟着翻身直上,跨坐在言满霜身后,熟门熟路,显然也通驭术。
应风色暗暗称异,面上自是不动声色,与龙大方、运古色各拉一骑,半痴剑、赤霞剑与凤头偃月斧均是削铁如泥的利器,利落地卸下镣铐残尸,四匹健马迎头追赶。
应风色骑在最前面,距马车始终有一箭之遥,所幸没有跟丢,绯红色的囍字灯笼未出视界,清晰可辨;龙大方与江露橙并辔于后,运古色押队,避免敌人突然冲出,杀得众人措手不及。
他趁着马匹还未放蹄狂奔,取出银色半面戴上,又撕下衣摆裹起破魂甲,后头诸人见了也依样画葫芦,取布条裹住臂甲。按应风色所想,若此轮鬼牙众和他们一样,也是被羽羊神抓入降界仪式,身不由己,有没有可能这些个鬼牙众也有使令要解,也须挣点数求生?这么一来,鬼牙众和九渊使者就是彼此竞争的关系——为了弄清楚这点,他故意戴上银色半面,却把臂甲遮掩起来,如果后头出现的鬼牙众因此踌躇,那就坐实了应风色的假设。料不到队友们有样学样,应风色回头瞥见,顿有些哭笑不得,要解释也已来不及,索性将错就错。
夜间驰马十分危险,控缰的四人没敢分神开口,全神贯注;穿过一片乳色浓雾后,红马车又慢了下来,直到一棵光秃秃的大树前才完全静止。那树的树干堪让三四名成年男子伸臂合围,高逾两丈,恣意指天的枝桠犹如鬼爪,无比碜人。
“这是什么鬼地方?”运古色纵马上前,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问。正巧天际飘过一片云,遮去皎洁的月光,再加上雾露初散,灯笼的光照未能及远,三丈开外的东西只能看到些许轮廓起伏,委实不知此身何在。
应风色在夜风里嗅到一股异味,那铁锈般的气味似血腥非血腥,像在血里掺了什么似的,忽听江露橙惊呼:“动了……它又自己动了!”连忙举起运日筒凑近眼前,果然轮面再变,这一掉头的却是地轮,由“干”转到了“兑”。
这代表他们来到第二个玄衣令的任务地点么?应风色暗自沉吟。
要真是这样,敢情第二轮降界的玄衣令是线性结构,使者们被扔到一条线上的各个点,而终点就是最后那一处,只要跟着大红马车走,就能抵达目的地。应风色他们的运气最背,被扔去的“干”卦是第一个玄衣使令,相当于的位置;若是“倩女幽魂”,那这里又是什么?
光秃秃的鬼树下似乎立着一块碑,应风色翻身下马,不敢大意,提着剑缓缓接近,树影连囍字灯笼的光都遮去大半,鼻尖几乎要贴上石碑,手眼并用,才勉强辨出是“泾陵界”三字。
“泾……陵……界……”一阵乳脂温甜的幽香窜入鼻尖,却是江露橙凑上来,小手在碑面一阵摸索,偶与应风色的指掌碰触,也大大方方地毫不拗捏,两丸白水银似的翦水瞳眸回映着若有似无的幽微月光,在树影里分外晶亮。
应风色却陷入沉思,无暇理会少女小手的温软肤触。
看来,第二枚玄衣令所借是“柳毅传书”的故事了。
相传金貔朝有书生名唤柳毅,赶考不中,在返乡的途中经过泾水,遇见一名容貌绝艳的牧羊女,正自伤心垂泪。柳毅甚是不忍,上前询问,牧羊女自称是央土泊陵湖龙王三公主,依媒妁之言,嫁与泾河龙王二皇子,岂料丈夫风流无行,婚后不履行夫妻的义务,反与婢女侍妾胡天胡地,冷落正妻;龙女向公婆哭诉,公婆宠溺爱儿,不肯主持公道,将她拘禁在泾水畔。
柳毅听得义愤填膺,为龙女千里送信,返回泊陵,泊陵龙王的弟弟灌塘君生性暴躁,闻讯立刻飞至泾水,生吞了薄幸的泾河二皇子,救回龙女,因龙女对柳毅暗生情愫,最后更撮合二人,玉成美事。
“这颗光秃秃的大树,该是柳毅挂物求见泊陵龙王的‘社橘’。”应风色心中暗忖,却没有说出口,思绪忽被不祥的预感所攫,此地既是第二枚玄衣令的舞台所在,为何不见有九渊使者?难道……全被杀了么?当中有没有鹿希色——云破月来,皎洁的银色月华遍照荒野,赫见前头十余丈处遍布尸骸,鲜血与残肢飞散在白茫茫的大地上,那怪异的白霰覆满野草泥土,闪闪光,胜似瑞雪,但这时节是决计不能下雪的。
“我肏!是谁干的……”运古色热血上涌疾冲而出,忽又停步,忍不住揉揉眼睛,瞠目结舌:“等、等一下!怎地死的大多都不是人,那是——”话没说完,旁边倾圮的木板墙底“哗啦”地一掀,窜出一条披着连帽斗蓬的人影,呼啸着一杖朝他脑门扫落!
同一时间,“社橘”的秃树顶和树根里的埋伏齐出,各自盯紧了目标,五对五一个也没落下,敌暗我明,偷袭的一方占尽先机,包围圈倏地收拢,完全是不留活口的狠厉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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