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是……是顶尖高手!)僵尸男子却没事人儿似的,一拨浓露出瘦削的面庞,怡然道:“许久未见,咱们就别拘俗套啦。我起身不便,这儿还有其他朋友,不招呼你坐。”自饮一杯,倒转杯口以示无余。
中年男子点头。
“逍遥不履城山遍,渌水秋泓一寸心。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太羡慕的话,山上就要伤脑筋了。”僵尸男子耸了耸肩。“他们还不算太糊涂,终是教勇于任事的人披上了紫鳞绶。”梁燕贞垂落视线,见中年男子腰间系了条靛黑带子,在逐渐微弱的日光下,回映着斑斓的紫红鳞纹,大吃一惊:“他……他竟是奇宫的紫绶长老!”娇躯绷紧,本能去握短枪包袱,却被爱郎按住。独孤寂拇指轻扣女郎脉门,度入一股绵和真气,梁燕贞顿觉浑身暖洋洋提不起劲,惶急、紧张、悚栗……等,俱都荡然无存。
梁大小姐并非少见多怪,惊诧完全是合理的。
指剑奇宫的披绶长老分紫、白、金、青四等,其中以紫鳞绶身份最高,地位最隆,便在奇宫最盛时,各脉披紫鳞绶者不过一二,是有资格代表一脉竞逐宫主大位之人。独孤寂闯山所能遭遇的最强阻力,就在这些紫鳞绶当中。
无论男子身属何脉,一旦知晓阿雪的身份、十七郎的企图,这始兴庄的樗树广场立成修罗战场。整座龙庭山,绝没有能容忍毛族入主的派系,遑论个人。
中年男子目无余子,专心同僵尸男子交谈,很难说是忌惮、尊敬,抑或交情深厚,也可能兼而有之。“见过风色和飓色了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僵尸男子再斟一杯饮尽,倒转杯盏。“有你照拂,没啥好不放心的,别跟人说见过我就好。不喝了不喝了!苦酒难醉,劣酒则非……孙少爷,你们庄里就卖这种破烂玩意儿?”仰天打了个大大的酒嗝,砰的一声,五官朝下,整颗脑袋直挺挺地摔在桌板上,未几传出如雷鼾响。看来这一砸没能把他鼻梁骨砸平,依旧有出有入,吞吐自如。
同桌四人眼明手快,各自端盘揣碗,总算没被他的头锤砸翻酒食。中年人眸光如电,不动声色旋扫一圈,拱手:“龙庭山下,来者是客。区区惊震谷奚无筌,敢问诸位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却是对独孤寂说。
——果然是奇宫“无”字辈的高人!
指剑奇宫雄峙东海,传承逾四百年,近五代“是物寒无色”之中,“寒”字一辈既无建树,人丁又寡,如先宫主应无用等“无”字一辈的人杰英才,多由“物”字辈的诸长老隔代育成,以致物字辈趋于凋零的三四十年间,龙庭山均由无字辈当家,在武林中亦属罕见。
若非十年前那场牵动武林的妖刀之乱,奇宫折损大量无字辈菁英,往后二三十年内,指不定还是这辈人的天下,也不致沦落到眼下这般,由一名无字辈领着十几二十个色字辈小娃娃出门的窘境。
东海乃天下武道滥觞,指剑奇宫卓尔立于东海武道之巅,位列“三铸四剑”正道七大派,份属四大剑门,源远流长,门户既深,外人难知根柢。然而即使是梁燕贞,也知“无”字辈主宰奇宫逾三十年,从五六十岁的隐逸高手,到二十啷当的年轻小伙子都有可能是无字辈,本领却有云泥之别。
“奚无筌”这个万儿梁燕贞闻所未闻,但她本就喊不出几个奇宫的高手来,此人既腰系紫绶,肯定是惊震谷一脉的头人,威仪气度亦非泛泛,断不是傅晴章之流可比。
“老子呢,是‘其他朋友’。”谁知独孤寂懒惫一笑,依序指来。“这是‘其他朋友’的女人、‘其他朋友’的小孩,还有路上随便捡来的丑新娘。在此多多拜上尊驾啊。”连拱手都毫无诚意可言。
这种程度的敷衍,本身就是针对。
梁燕贞几欲晕厥,奚无筌身后的弟子们无不色变,几个血气方刚的手按剑柄,怒喝道:“你说什么!”余桌的奇宫弟子也怒目而视。龙方飓色本欲上前打圆场,却被应风色拉住。白衣少年神色凝肃,冲师弟摇了摇头,细细打量出言不逊的落拓侯爷,全神戒备。
“不得无礼。”奚无筌举掌制止,面不改色,朝独孤寂一拱手:“打扰了,请。”从容走到应风色那桌落座,众人才跟着坐下。
奚无筌目光挪远,冲不远处挤满了嫡系惊震谷弟子、不住嘻笑打闹的一桌扬声道:“无碧,过来坐。”一名十六七岁的大男孩浑身剧震,白著脸踅过来,垂头丧气如赴刑场,夹着尾巴坐在他身侧。
奚无筌翻过茶盏,搁在他面前,龙方飓色见机极快,赶紧为面色煞白的年轻人斟满,笑道:“喝茶,平师叔。”其实平日里厮混戏耍,他们都管这没大几岁、内向害羞的年轻人叫“小师叔”,不无促狭奚落之意。龙大方料奚师伯对这个“小”字定然不喜,巧妙避过了这坎。
平无碧是元太师叔生前收的关门弟子,也是整个龙庭山上最后一位无字辈。元太师叔坐化后,奇宫里就再没有寒字辈了,按理也不能再出无字辈。毕竟“代师收徒”份属非常,若非遇上存亡绝续的关头,等闲不得轻用。
于是乎,明明该是色字辈的“小师叔”,倒楣地成了无字辈。在龙大方看来,奚师伯是真拿小师叔当平辈,不让他和他们玩在一块,以免乱了规矩,督导他的日课也特别严格,平无碧畏如猛虎,成天嚷着想死。
“你都不知道风色多羡慕你。”有一回他实在听不下去,把平无碧拉到一旁,皮笑肉不笑的,故意用阴阳怪气的口吻吓唬他。“刀头舔血,生死顷刻,你以为走江湖是过家家?武功多高都不嫌高。挨不了辛苦你就回家种地去!少在这儿唧唧歪歪的,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你跟师叔这样说话,我告师兄去。”惊震谷一贯没出息,但这小师叔在里头也算奇葩了,就没谁能讲出这等孬词来。
龙大方在掌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搓掌撮拳,笑眯眯搁他脸上。“对不住啊,小师叔。要不我同小师叔道个歉?保证啪啪地响,又热又爽。”风云峡打架都来真的,绝不掺水。平无碧登时缩卵,没敢再摆师叔派头,见应风色上前将龙大方拉开,料想应不致挨揍,大著胆子嚅嗫道:“同是山上人,你们风云峡最爽了,上头也没人管,爱怎的便怎的……不是只有我说,大伙都羡慕你们哩。”应风色停下脚步。原本被他推著走的龙大方面色丕变,要拉已然不及。应风色霍然转身,“喀喇!”一拳陷入平无碧颊畔的树干,碎片渣刺混著迸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脸温黏。平无碧顿觉满眼赤红,以为脑袋开了花,双膝一软,瘫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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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总以贵冑自居、端著一副大人架子的应风色,恶狠狠地俯视他,仿佛用眼神就能将他碎尸万段。平无碧从未见他如此狰狞,更不明白何以如此。本来人就少的风云峡,如今只剩应风色和龙大方,龙大方还是山下来的记名弟子,就算没学会半点武功,也不算个事,反正迟早要离开。
大家都羡慕死他们了,真的。
俩小孩占著一脉的据地资源,镇日吃好喝好,任意使唤仆役,上头还没有烦人的师长,想干嘛就干嘛,做神仙都没他们俩逍遥。应风色干嘛为了这种好事大雷霆?
翌日,手上包著绷带的应风色,若无其事出现在众人面前,但那拳的恐惧从此深植平无碧心中。被奚师兄抓来这一桌,给他平生最怕的三位煞星围在中间,简直是活生生的恶梦。
“别忘了你的身份。”奚无筌垂眸饮茶,并未看他,刻意压低声音,不想让他在两名色字辈的“后辈”面前,被训斥得太过明显。“你是他们的师叔,莫行惹人非议之举。”“我没……明白了,师兄。”奚无筌一眼就将他无力的辩驳瞪回去,忍住了冷哼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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