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是声名在外的香门第,即便本朝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这朝堂上便是世家势力远远超过清流,林家也甘心做个式微的清流、并不愿意掺和到那些世家大族的派系之争的浑水中去。68
因而林家传到林如海这一代,虽然积攒了好名声,但却实实在在的游离在了权力核心之外。与林父的甘心蛰伏不同,林如海年未弱冠便高中探花、金榜题名夸官三日端的是少年得志,林如海并不甘愿如同林家的祖辈们一般做个清贵的清流,入了翰林院只不过是第一步,能够最终成为内阁大学士,才是林如海最终的愿望。
不过与祖辈们相同的是,林如海也并不愿意参与结党营私,林如海踏入仕途的时候,夺嫡的战火才刚刚燃起,当时林如海被分入了东宫,就等于贴上了太子党的标签,不过林如海十分乖觉,在察觉到皇上对太子不满之后,立刻摆出了纯臣的姿态,果然得了皇帝的青眼。
娶妻贾敏大抵是他最挣扎的事吧,当时贾政之父还未仙逝,贾政一心求取功名,与林如海是同科会试,与林如海高中探花截然相反,贾政却是惨淡落第。
不过因缘际会,二人在会试之前便结识,倒也引为好友,贾政落第后心情烦闷,便寻了林如海一道喝酒,醉后无意间掉落了汗巾子,上面恰巧有一首小诗,文采斐然,让林如海难以忘怀。日后旁敲侧击,才知道是贾政的嫡亲妹妹贾敏的手笔,这是林如海生平头一次动了娶妻的念头。
奈何四王八公一系的党派之争实在是个烂泥潭,林如海是万分不愿意踏入的,可最终对贾敏的好感让他不得不做出了抉择。不过虽然何林如海做了贾家的女婿,却始终游离在四王八公一系的外围,那副清流的姿态虽然比往日模糊了些,却始终不曾消失,这也导致了水溶等人也对他并不十分信任。
待到新皇登基,自诩没有参与到“夺嫡”之争的林如海满心期盼着被重用,而事实也的确如此,虽然经历了父母双亲的两次丁忧,起复之后他并没有被挤出朝堂,反倒是步步高升,如今被委以巡盐御史的重任就是再好不过的说明了新皇表现出了重整盐政的决心,他这御史的位子算是代天出巡。
同时林如海也隐隐觉得,这巡盐御史的位子或许也是新皇给他出的一道难题,若是处理好了盐政一事,便等于证明了他纯臣的姿态,他那内阁大学士的愿望便也并不遥远了。若是搞砸了这个差事,想必他也将远离朝堂的中心了。
出身江南,林如海对于盐政的弯弯绕绕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朝中那三大派,哪个没有在这盐务里面掺一脚这也是林如海如今棘手的原因,他是想做被皇帝重用的纯臣没错,但如果同时把三个派系都得罪了,这纯臣可真是做成了孤臣,这并不是林如海想要的结果。
虽然他始终并不愿意深入四王八公一系,但他心里也明白,当年为父守孝丁忧期满之后,是王家通过北静王的关系,给他在京中疏通了人脉,才让他起复的那般顺利。如今若是完全不讲情面,林如海还真是做不到。
可如果单单只把忠顺王、忠安王两派的人拔出来,却独独放过了四王八公一系,那他这结党的帽子可就摘不下来了,这份结果也必定不能让皇帝满意,到时候他的前程只怕也要毁了。
就在林如海为了盐政的事犹豫不决、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又听闻了璟轩的传闻,简直是忙中添乱,直把林如海气得恨不得打断这孽子的腿,好叫他不要去外面丢人现眼;可一想到现在“秘密”藏在这孽子家的上皇,林如海也只能把这口气给忍下去了。
等到关于桓译那不用明说更胜似明说的传言一出现,以林如海的敏锐,又如何猜不到是璟轩的回击呢,这可真真触动了林如海的底线如今维扬的水已经够混的了,那孽子自己不检点闹出这样的流言蜚语也就罢了,竟然还嫌事情不够棘手,把忠安王府的事又拿出来大肆宣扬,简直是摆明了打忠安王一系的脸面,这显然违背了林如海尽可能的躲开与这些派系过多牵扯的初衷。
当初金陵一事,他倒觉得是璟轩是上皇和皇帝的一杆枪,因而即便因为收到了妻族、王家乃至老母亲的抱怨,他最终也把那一肚子的怒火给消化了,可眼下即便是还有上皇在背后操纵,林如海为了处理盐政的前景着想,也不愿意璟轩在这个时候再“肆意添乱”了。
不过林如海的“一番苦心”,显然璟轩是并不赞同的,面对林如海的质问,璟轩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向来不是我的脾气,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才对我的胃口,既然桓译有胆子在维扬传我的闲话,也别怪我撕破脸皮不给他留半点儿脸面了不是现在让我息事宁人,恐怕我还真是办不到。”
这话说的委实也太不客气了些,只把林如海气得呼吸都不畅快了,前段时间好不容易“相敬如宾”的“父子之情”也因此再度出现了裂痕。
“放肆你这是和父亲说话的态度么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立刻回姑苏去,也不准再散布谣言,我不是在问你的意见。”林如海的声音里都透着怒火,脸色铁青,态度却是异常的强硬。
奈何璟轩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见林如海态度强硬,璟轩眉梢一挑,半是讽刺的说道“该怎么办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劳您挂心。您有这个闲心管我的闲事,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做您的巡盐御史好了。如今那桓译在京中称病,却跑来了维扬,我您还是多花点儿心思在这上面才是。”
璟轩这话端的是刻薄,听在林如海的耳中,无异于是火上浇油,林如海不由得大怒,骂道“果然是我平日里太过纵容你了,他们说的对,养不教、父之过,今天我就要好好教训你一番,来人,动家法”
林如海一声大喝,林家的下人们自然都听他的吩咐,拿板子的、抬凳子的,很快就在院子里摆开了阵仗。璟轩抱着膀子着,脸上浑然不惧,被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盯着,好些下人都踌躇着不敢强行上前拉扯于他。
“道理讲不通,您就要动家法,原我还以为只有甄家这么不通情理,现在来,您也不予多让。”璟轩火上添油得说道。
璟轩的脾气向来执拗,若是亲生父母,他还忍得了一二,眼下林如海既无生恩,又无养恩,得了好处便沉默不语、触及利益便翻脸无情,在讲不通道理的时候还妄图端起“父亲”的架子,这可是叫璟轩最不能忍受的。
璟轩心里面不痛快,林如海也是如此,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再到下人们一个个犹豫不前,璟轩还死鸭子嘴硬,林如海这火气就更大了,不由得说道
“道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就是你的道理吗如此小人行径,是哪门子的道理”
璟轩嘴角扬起,冷笑了一声说道“小人行径那敢问,您一向说为臣之道是忠君民,那如今江南盐政败坏到了如此地步,陛下忧心、百姓不满,您又为何迟迟没有动作若您现在说,这里面的内幕您还没有查清,那可真是贻笑大方了为了一己私利、人情往来就罔顾您所谓的为臣之道,您可真是难以自圆其说。”
璟轩这张嘴皮子向来是不饶人的,之前因为近些年和林家日趋缓和,璟轩还不大愿意火力全开,如今林如海把他惹出了真火,璟轩可就无所顾忌,揣摩人心可是他最擅长不过的了,因而准了林如海最在乎什么,璟轩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专门挑林如海心尖上的地方刺了他几句。
林如海原本就被璟轩弄出了一肚子的气,如今听了这番话,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心里面又惊、又恼、又羞、又气,伸手指着璟轩,手指直打哆嗦“你你孽子,孽子”
却是半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璟轩的话字字刺中了他如今最矛盾和犹豫不决的地方,林如海不由得有种他的心事都是眼前之人所洞察、并且大白于天下的恐惧感,而他也第一次真切的发现,原来他一直都小了这个孩子。
此时,刚刚一直在旁边好好的扮演木头人、并没有参与到这对父子争执中的贾雨村,见到林如海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忙轻咳一声,对璟轩说道“大公子此言差矣,对于盐政一事,自林大人上任以来,便没有一日不把这件要事挂在心上,只是盐政一事牵扯太多,并不是简单的人情关系便能解释得通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恐怕会动摇国本,正是因为忠君民,林大人才不敢贸然行动,大公子可千万不要被外人挑拨了几句,便信以为真了,这可是真真伤了父子的和气。”
贾雨村这话说的圆滑,既全了林如海的面子,干货也是半点儿都没露出来,更是把矛盾推给了莫须有的“外人挑拨”,算是递了个砌好的台阶给这对吵出了真火的林家父子,林如海闻听,脸色也缓和了许多,璟轩挑了挑眉,贾雨村还真是能说会道,左右他也不是真要和林如海辨出个是非黑白来,就坡下驴他也毫无压力。
林如海也不愿意再争执下去,听了贾雨村的话,林如海捋了捋胡子,这才说道“时飞所言极是,养不教、父之过,你今天如此目无尊长也是我的过失。从明天开始,你给我每天都回来,我让时飞做你的老师,教导你圣人之道才是正理”
显然,经过今天这段争执,林如海终于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不管他喜欢不喜欢,璟轩终究是他的儿子,尤其是在外人眼中。璟轩与林家,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这小子在外面败坏名声,败坏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名声,还有整个林家跟着一起吃苦头。这孩子如今的想法太过偏执,若是不及时掰回正路,早晚还会惹出天大的祸事来
林如海不由得有些懊恼,自己当初还是太年轻,竟然相信了一个乡野赤脚郎中,竟就把璟轩托付给他了,真是棋差一招,好好的孩子竟然被带坏了
林如海心里面想得倒是理所当然,可惜他不说这番话还好,璟轩也就顺着贾雨村给的台阶下来了,奈何林如海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总有种贬低吴先生的意味来,对璟轩而言,吴先生可不仅仅是他的老师,更像是他的半个父亲一般,哪里容得了林如海在这儿贬低并且还是和贾雨村这样的小人对比,更是让璟轩刚刚熄下去的火,又蹭的燃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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