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哈哈大笑:“志向再高再远,也需要有人一步一步地走。既然要修新城,首先要圈定范围。今天,我就命你赵将军跑马圈城,你能跑多远,我就把城修多大!”
马蹄声击碎了开封城外这个早春的清晨。赵匡胤骑着战马如箭一般飞射,绝尘而去。他的身后,是柴荣那双似乎要穿透时空的清澈的眼睛。
显德二年(公元955年)四月,柴荣颁布了《京城别筑罗城诏》,正式宣布启动京城开封的外城建设。诏书中说:“惟王建国,实曰京师,度地居民,固有前则,东京华夷辐辏,水陆会通,时相隆平,日益繁盛,而都城因旧,制度未恢,诸卫军营,或多窄狭,百司公署,无处兴修,加以坊市之中邸店有限,工商外至,络绎无穷,僦赁之资增添不定,贫阙之户,供办实艰。而又屋宇交连,街衢湫溢,入夏有暑湿之苦,冬居常多烟火之忧,将便公私,须广都邑。”诏书中,柴荣从行政、发展工商、宜居、城市安全等角度全面细致地阐述了改扩建开封城的重要性,思维之清晰超前令人叹为观止。
诏书中说:“宜令所司于京城四面,别筑罗城,先立标志”,他明确阐明了扩大京城的设想,即在开封旧城之外新建罗城,先规划,后建设。接着,他细述了城市建设的人员和时间安排、工程进度安排:“俟将来冬末春初,农务闲时,即量差近甸人夫,渐次修筑,春作才动,便令放散,如或土动未毕,即迤逦次年修筑……”即使在改造城市之时,柴荣也充分考虑到百姓的实际情况,使工程进度与农忙时节错峰,避免影响农业生产。柴荣同时考虑到了城市的规划和管理。他说:“今后凡有营葬及兴置宅灶并草市,并须去标志七里外,其标志内,候官中擎划、定街巷、军营、仓场、诸司公廨院,务了,即任百姓营造。”
当时的开封城,违章建筑横行,道路狭窄,拥挤不堪,许多街道甚至难通马车。更恶劣的是,由于无人管理,许多人甚至把死人埋在城内,一些街道竟然变成了坟地。柴荣痛感城市管理、规范之混乱,下令设计规划红线,红线之内严禁违章建筑,同时将街道全部取直拓宽,最宽到三十步(古代的一步相当于约1.65米);坟墓必须迁移到标线七里以外。
柴荣对深感压力巨大的京城官员们说:“拓宽京城,改建城市,迁移墓地,这么大的动作肯定会有很多人怨恨诽谤。但这样的事情总得有人来做,怨恨诽谤的言语,朕自己承当,然而将来终究会对百姓有利。”柴荣何尝不知,因循守旧当然毫无风险,但命运把自己放到了这个位置,他必须要对天下老百姓有所交代,更要对历史有所担当。
显德三年(公元955年)六月,柴荣就开封城的建设问题再次下诏,对道路宽度和绿化、建筑退线等具体问题列出更细致的要求,“其京城内街道阔五十步者,许两边人户于五步内取便种树掘井,修盖凉棚。其三十步以下至二十五步者,各与三步,其次有差”。此外,柴荣还提出充分发挥老百姓的积极性,营造汴京的水系景观,美化城市,“许京城民环汴栽榆柳、起台榭,以为都会之壮。”
开封地处平原,四周没有险要,当然还要重视城防问题。清人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曾记载:“世传周世宗筑京城,取虎牢土为之,坚密如铁。”就是说,为了坚固城防,柴荣专门下令采虎牢关附近的高密度的土来修筑新城城墙,以抵御外敌入侵。柴荣的这一设计甚至影响了数百年后的蒙金战争。金哀宗天兴元年(公元1232年)三月,蒙古军进攻开封,史载:“用炮石昼夜击之,不能坏,乃因外壕筑城,围百五十里,昼夜攻击,竟不能拔。”
即使过了一千多年,当我们再看柴荣的这两份诏书,仍不由深感震惊。这两份诏书,迥异于常见的居高临下,空谈说教的皇帝诏书,完全是一份详细而专业的城市建设方案。一个身处乱世的古代帝王,竟然能对城市的规划、建设和管理有如此全面和细致的安排,而他管理与经营城市的理念甚至有了现代城市建设的雏形。柴荣体现出的惊人的超前思维、深远的历史眼光和勇敢的政治担当,不能得不让人敬佩。
如此庞大的系统工程,当然要交给有才有德的能臣。柴荣把京城建设的重任交给了他最信任的王朴。改建开封城的宏大工程从显德二年(公元955年)正式启动,到显德六年(公元959年)基本完工。“新城周回四十八里二百三十三步”,换算成现在的标准,大致为周长二十二公里,比旧城周长扩大了四倍,面积达二十五平方公里。即使放在今天来看,新城规模也堪称宏大。开封新城自柴荣扩建之后五十七年,才由宋真宗于大中祥符九年(1016年)再次启动扩建。在古代建筑水平不高的情况下,一座大型城市建筑使用了近六十年而没有进行大修,足以说明开封新城的建筑质量。
但柴荣还远远没有满足。扩建开封仅仅是第一步,如何让这个城市焕发生机与活力,或许更加重要。他不仅要建设城市,还要经营城市。王朴在《平边策》中提出的办法是“提倡节俭,爱惜民力,减少赋税”,让百姓富足。但在柴荣看来,这还远远不够。他有更长远,更宏大的计划。他要让开封,让中原真正成为天下的中心,再现当年长安的盛况。
开封地处平原,邻近河流众多,号称“北方水城”。但饱经数十年的战乱之后,流经开封的大运河早已不能通航,黄河更是水患不断。柴荣决心重新打通以开封为中心的水路交通网。他分派官员兴修水利,疏通漕运,先后疏浚了汴河、五丈河,令奄奄一息的大运河起死回生,山东和江南各地的粮食、货物均可由水道直达京城。柴荣又下诏委托各地藩镇节度使、州守县令,责成他们肃清盗贼,以保障来往各地的商人、旅客的安全。
扩建京城,疏浚河道,巩固边防,肃清盗贼,发展商贸,柴荣打出了一系列精准而有力的组合拳,招招直指要害。通过这一系列的措施,开封终于逐渐成为规模最大、设施最完备、经济最繁荣的城市。
一百多年后,北宋画家张择端创作了冠绝千古的《清明上河图》,画卷栩栩如生地勾勒出开封城的锦绣繁华,令后人心驰神往。而宋人孟元老则在他的名作《东京梦华录》中这样描述他眼中的开封城:“举目则青楼画阁,秀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那时的开封,已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最繁华的大都市。
曾经繁华如梦的长安之景以梦幻般的方式再现开封。即使是后来的北宋皇帝也不得不承认,开封城能有这一切,正是柴荣在短短五年时间内为这座城市注入的生机与活力。
19 雨过天青云破处
开封,正是花开时节。和煦的风拂过柴荣清瘦的脸,就像柔软的丝绸滑过。他的面前,彩旗招展,人声鼎沸。王朴主持的新城建设工程已经全面启动。这是一幅宏大的图景,在中原腹地徐徐展开。柴荣仿佛可以看见,面前正在幻化成一座巨大的城市,一个繁华的国度,一片祥和的天下。他长吁了一口气。也许,这就是梦开始的地方。
数千里外,金陵皇宫,寿昌殿外。几个人影正在花丛旁窃窃私语。柴荣在开封频繁祭出的大手笔终于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歌舞升平的金陵,正在孕育着一个大计划。几天之后,一只大船从金陵缓缓驶出,沿长江进入入海口,随即转头一路北上而去。
阴霾密布的开封城,正笼罩在雨幕之中。一只便轿却乘雨而来,匆匆进入了皇宫。到了殿门前,一个官员掀帘而出,冲出便轿,顾不得倾盆而下的大雨,一路小跑,拾阶而上。全身湿透,面色苍白的魏仁浦出现在柴荣面前。“来自金陵的密报称,不久前南唐主令重臣皇甫晖出海北上,秘密招纳淮北群盗,准备起事。又派人出使契丹,签订密约,约定共取中原。”魏仁浦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皇帝的表情。
柴荣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被雨淋得像落汤鸡一样的枢密使,静静听着。“近日,又连连接到深州、冀州的急报,辽军频繁出没于河北,烧杀抢掠,有大举南侵的迹象……”
“依卿之见,有何应对之策?”柴荣打断魏仁浦的话,单刀直入。
魏仁浦一欠身,急道:“南唐东连衢州、婺州,南到五岭,西至湖湘,北据长淮,坐拥江淮三十余州,广袤数千里,在江南诸国中最为强盛。如今又不甘心偷安一隅,竟然勾连契丹,觊觎中原,不可不防。高平一战后,河东边患已除,依臣之见,不如移师淮北,伺机渡淮痛击之,以示警告。”魏仁浦一口气说完自己的建议,柴荣却久久没有说话。书房里寂静无声,只听见窗外雨打石阶的声音。
一向刚毅决绝的皇帝今天怎么了?魏仁浦疑惑地看着沉默不语的柴荣,有些不知所措。
柴荣忽然拿起手边的一只天青色的瓷瓶,微笑着对魏仁浦说:“魏爱卿,这是御窑刚刚烧制出来的一只瓷瓶,与众不同,听说你是收藏瓷器的大家,且看看如何?”魏仁浦愣了愣。如此危机四伏之际,皇帝为什么忽然不着边际地说起瓷器来?
魏仁浦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瓷瓶,细细端详。又很在行地在瓶上弹指轻敲,细细聆听。“陛下,我观此瓶,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罄,瓷身光芒夺目,势如飞箭,实属罕见的上佳之作啊!”魏仁浦观摩良久,感叹道。这当然不是在皇帝面前的奉承之辞,魏仁浦收藏过六朝以来的各种瓷器,其中不乏官窑精品。但他从没见过如此色泽的瓷瓶。魏仁浦把玩着那只瓷瓶,竟久久不忍放手。
柴荣见状,朗声大笑:“之前御窑要我为新品定色,我说了一句话叫‘雨过天青云破处’,作为御窑新品之色。你看门外,岂不是正是雨过天晴,云破天开?”
魏仁浦惊愕地转过身,仰天望去。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朗朗乾坤,一片湛蓝,金色的阳光正从那抹浮云之后破空而出。“雨过天青云破处”。魏仁浦刚刚还阴霾密布的心头豁然开朗。这个血腥、混乱,几乎令人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尽头的时代,也许正如现在,雨过天青云破处。转折之时,就在不远的将来。一股热血涌上心头。魏仁浦拜倒在地,朗声道:“微臣不才,愿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为陛下扫清宇内,再造盛世尽区区之力!”
柴荣扶起魏仁浦,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动着锐利的光芒。“北有契丹,觊觎中原,南有诸国,各怀不臣之心。如今之天下,看起来确实阴霾四布。但再漫长的阴霾,也会有云破天开之时!”柴荣紧紧握住魏仁浦的双手,语气激越:“南唐之事,我已有计较。待事成之日,江淮之患,将彻底清除!”
时光流转,悠悠千年。柴窑早已湮没在历史的迷雾和时间的灰烬中,世人再也难睹柴窑青瓷那“雨过天青云破处”的神姿,只留下“柴窑最贵,世不一见”的传说。但他和他所建立的那个王朝,他对那个时代留下的影响却在千百年来的历史时空中久久回响。
而现在,在那个雨过天晴的午后,面对咄咄逼人的南唐,柴荣已成竹在胸。魏仁浦走后,独自面对那卷标注着天下山川的地图,柴荣陷入了沉思。对南唐,王朴在《平边策》中曾经提出了“反复袭扰、避强击弱,先取江北、再平江南”的战略构想,柴荣深以为然。但要将纸面上的战略变成可操作的计划,却远远没有这么简单。从朱温到李存勖,中原枭雄从来都未能征服那个横亘在江淮之间的王国。淮河两岸,尽是中原之师南征惨败后留下的累累白骨。对南唐,显然不能等闲视之。现在,王朝的各项革新刚刚起步,柴荣需要的是时间。他实在不愿意,就这样草率地中止自己正全面铺陈开来的富国强兵的大略。
对南唐中主李璟,柴荣很了解。此人显然不是具有雄才大略的英主。李璟似乎把所有的精力和才华都放到了文采辞章上,他的文章词赋堪称一绝,但治国打仗却不入流。李璟的身边,全都是善于花言巧语、献媚取宠的臣子,南唐政事日益混乱。这样一个庸主,竟想勾连契丹,签订密约,企图南北夹击,吞并中原。柴荣微微一笑,志大才疏,异想天开,这样的对手,固然不能轻视,却不能轻易自乱方寸。在国内,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对蠢蠢欲动的李璟,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遏制。
他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当时边报甚急,辽军不断出兵河北,烧杀抢劫。面对契丹骑兵往来如风的杀戮,河北驻军几乎束手无措。柴荣听取建议,决心疏通深州、冀州之间的胡卢河,以河为兵,阻止契丹骑兵的南侵。显德二年(公元955年),柴荣命忠武节度使王彦超、彰信节度使韩通率领士兵、民夫疏通胡卢河,并在河口筑城,留驻军队守卫。同时又命德州刺史张藏英为沿边巡检,在当地招募士卒,沿河巡查。不久,胡卢河全程浚通,滔滔河水如同天堑,阻断了契丹骑兵的去路。骄横的契丹人企图强行渡河,结果遭到张藏英部的迎头痛击,损失惨重。从此契丹军队不敢再过胡卢河,河北边防得以巩固。对图谋不轨的南唐军队,同样可以用这一招。
一纸诏书从宫中发出。柴荣命令武宁节度使武行德征发民夫,沿汴水故道疏通引水,向东直到泗水。消息一出,朝野议论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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