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无人应声,柴荣却并不在意。他指着江淮地图,徐徐道:“南唐据有淮水之险,坐拥甲兵数十万,实力不可谓不强。自梁以来,中原对淮南用兵,几无胜绩。此番南征,定然不会一帆风顺。恶战在所难免。”柴荣抬起头,目光炯炯。“但今日之南唐,国主昏庸,用人失当,朝政不修,军备废弛,早已失却了当年开国时的锐气。其四邻诸国吴越、荆南、楚,无不对其恨之入骨。只要我军善用形势,用兵得法,夺取江淮之地当有胜算!”皇帝说完这番鼓舞人心的话,众人依然面无表情,无人应声。
柴荣觉得心头有些恼怒。天下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天下,百姓更不是他一个人的百姓。危急存亡之秋,国运转折之时,竟无人敢站出来为他冲锋陷阵。“既然你们现在都不敢领命,也罢,诸位先回去斟酌考虑吧!”柴荣叹了口气,挥挥手:“散朝!”
夜已经很深了。符皇后有些忧虑地看着烛火下仍对着地图伏案苦思的丈夫。她终于不忍,起身轻轻走到柴荣身边,抚着他的肩头,柔声道:“夜已深了,陛下何不早些歇息?”柴荣拍拍符皇后的手背,叹道:“今日朝堂上,朕决意对南唐用兵,满朝文武竟然无一人敢主动领兵出征。是以忧虑,正苦思南征之事。”
“陛下要发兵江淮?”符皇后惊讶地问道。柴荣点点头。“江淮水网纵横。如今入冬,正是枯水之时,此时出兵,正当其时!”“征蜀之战刚刚结束。关西新平之地尚未安定,西征军队还未班师,如今又起战事,是不是太急了?”符皇后的额头微微一皱。柴荣哼了一声:“兵者诡道,岂能拘泥常理。皇后虽然聪慧,毕竟不懂征战之事,此事何需皇后多虑?”符皇后脸颊一红,有些赌气地说:“记得先帝临终之时,曾嘱咐陛下刚者易折,欲速不达,凡事不可过于急躁。陛下莫非忘了?”柴荣面色一变,看了看皇后,终于忍住没有发火。他转过头,默默看着窗外,良久不语。天际之上,银河倒悬,星光万点。柴荣仰天长叹:“壮士怀愤激,安能守虚冲?人生如白驹过隙,天下之势瞬息万变,国土沦丧之耻一日不雪,我一日不得安睡!”
“陛下!大学士李谷求见!”门外忽然响起了内侍的声音。柴荣骤然转忧为喜,笑道:“李谷夤夜求见,南征之事已有转机了!”话音未落,已匆匆而去。熏香缭绕的寝宫里,只剩下符皇后孤单一人。
枯坐半晌,符皇后的眼光落到了那卷地图上。她一眼便看到了柴荣用朱笔勾红的那条河:汴水。不知道为什么,符皇后忽然想起了白居易那首千肠百转的《长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符皇后呆呆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竟已玉容寂寞泪阑干。
29 铁马冰河
李谷,不管是郭威还是柴荣,对他都极为信赖。此人历任后晋、后汉、后周三朝为官,厚重刚毅,又多谋略,人称胸中藏十万兵。后晋开运二年(公元945年),李谷出任磁州刺史、北面水陆转运使,参加了北伐契丹之战,兵败后为契丹所俘。在敌人残酷拷问下,他誓死不屈。乾佑年间,又随郭威西征河中,出任西南面水陆转运使,为郭威平定叛乱立下汗马功劳。柴荣登基后,随同参加了高平之战,为柴荣出谋划策,尽心竭虑。在柴荣眼里,李谷不仅熟悉军事,而且稳重多谋。更重要的是,李谷是淮北颍州人,熟悉淮南一带的地理民情,若能以此人为帅,南征胜算大增。
果然,李谷夤夜求见,既是请战,更是献策。李谷缓缓铺开淮南地图,将自己的想法侃侃道来。“淮南水网纵横,各州县沿泗水、淮水而布。从军事上看来,其城郭、隘口分布正如一字长蛇。”李谷举着烛火,摇曳的灯火逐一划过地图上那一个个城镇。“要降服这条蛇,需打中其要害。在臣看来,此蛇之三寸在这里!”李谷用手点了点寿州(治寿春,今安徽寿县)。
柴荣点了点头。
“寿州滨临淮河,东枕淝水,西边不远便是淮水上的重要渡口正阳关。如能集中全力攻克寿州,控制正阳渡口,便掌握了连接淮水南北的通道,占住了淮南全局之龙眼。随后再以大军继之,分兵扫荡淮南,则江北之地一鼓可定!”
李谷抬起身,看着仍低头沉思的柴荣,继续说:“当年后梁太祖朱温遣庞师古、葛从周攻淮,采取的是两路并进的方式,一路攻楚州(今江苏淮安),一路攻寿州。但朱温错误地把主力放在了楚州方向,陷大军于泗水、淮水之间的水网地带不能自拔。结果庞师古军在清口被朱瑾以水攻大破之,葛从周军遭到包抄,导致满盘皆输。这是把优势兵力错误地用在了次要方向,打蛇不成,反而被蛇咬了一口。此次南征,决不能再重蹈覆辙。”
柴荣皱了皱眉头,“寿州守将是何人?”
“刘仁赡,彭城人,在淮南军中任清淮节度使。”
柴荣努力在头脑里搜索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却一无所得。“此人为将如何?”柴荣有些茫然地问道。
“据臣所知,此人好兵书,善谋略,是李昪麾下旧将。之前淮南出兵攻楚,此人率部连克重镇,抚纳降附,甚得人心。由此看来,绝非无能之辈。”柴荣思虑片刻,又道:“此次南征,若以爱卿为帅,可还有什么需要向朕提出的?”李谷长吸一口气。“从征淮南,必定是一番苦战。臣虽无必胜把握,但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除此以外,臣只有一个请求。”“但讲无妨。”“请陛下调忠武节度使王彦超,助臣一臂之力!”柴荣笑了起来。“都说你李谷胸中韬略可敌十万雄兵,此言果然不假。你眼光真是独到,向朕要人,一开口就要了如此一员猛将!”君臣二人,抚掌大笑。
王彦超的成名之战正是在后周建立之初。当时郭威刚刚登基,巩廷美、杨温在徐州起兵叛乱。王彦超领命率兵突袭徐州,以迅雷之势平定叛乱,威震中原。不久,北汉主刘崇来犯,王彦超率军战于晋州(今山西临汾),以骑兵进击,大获全胜,一直把北汉军驱逐到霍邑(今山西霍县)。高平之战,王彦超更是领骑兵纵横于晋中平原,威不可挡。如能有这样一员猛将相助,李谷自然会底气大增。
李谷又道:“李璟此人志大才疏,频频起兵挑衅四邻。吴越、荆南、楚,都曾与其兵戎相见。陛下可传诏此三处,令其出兵会攻。如此,则李璟腹背受敌,必然难以持久。”柴荣一拳击于案上,沉声说:“就依爱卿所言!”
更鼓响起,二人抬起头,才发现天已发白。不知不觉,竟然已商议了一个通宵。
显德二年(公元955年)十一月,柴荣颁布《伐淮南诏》,痛斥南唐“盗据一方,僭称伪号,勾诱契丹,侵夺闽越,涂炭湘潭”等五大罪状,宣布誓师南征。柴荣任命李谷为淮南道前军行营都部署,任命王彦超为行营副都部署,督领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等十二名将领攻伐淮南。
诏令一出,天下耸动,南唐皇宫更是炸开了锅。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不久前,南唐朝廷还坚信与中原不会发生战事,为了节省开支,把驻防在淮河沿线的军队全部撤回。没想到这边防军刚刚一撤,柴荣的《伐淮南诏》便如晴天霹雳般炸响。气急败坏的李璟把建议撤防的寿州监军吴延绍痛骂一顿,同时严令清淮节度使刘仁赡务必严防死守,确保寿州不失。
眺望着奔流向东的淮水,刘仁赡心潮起伏。他在这条河边出生,在这条河边长大。他亲眼见到这个王朝在李昪的带领下一跃成为各国中的强者,更亲眼看到李璟治下朝政的腐败,官员的昏庸。但无论如何,淮南都是他唯一的故土,现在,他只能为之而死战。
早在后周发动关西之战,进攻汉中之时,刘仁赡便意识到,柴荣即将对淮南下手。汉中是后蜀的咽喉要害,一旦攻占关西四州,柴荣就可以把后蜀势力彻底逐出中原。到那时,柴荣便可掉过头来全力对付南唐。这几乎是柴荣必然的战略选择。只可惜,他三番五次劝告李璟加强军备,皇帝根本不予理睬,反而听信谗言将守淮军队撤回。以致大批周军细作,伪装成商旅,偷渡淮水,乘虚而入,早把唐军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
现在,周军已大兵压境。
刘仁赡很清楚,他镇守的寿州是整个淮河防线的核心与支点,柴荣一定会倾尽全力向这里攻击。他即将面对的,是正处于上升期,实力超过自己的后周军队最猛烈的进攻。他更清楚,醉心于酒色歌赋的李璟是靠不住的,而那些各怀鬼胎,腐败无能的其他军头们更靠不住。这一战,注定将由他一人孤独对抗后周大军。冰冷的风从北方呼啸而来,刮过正值枯水期的淮水,像刀子一样划过刘仁赡的脸。这样浅浅的一条河水挡不住后周大军,他唯有死守寿州,用自己的坚守换来战局改变的机会。远道而来的后周军队总会有疲惫的时候,或许,撑过了这个冬天,他会等到转机。
尽人事,听天命。他刘仁赡能做的也仅仅只能如此了。想到这里,刘仁赡心里平静了许多。他最后凝视了一眼这条留下了自己太多回忆的河水,转身朝军营大步而去。
寿州城内早已乱成一团。淮南与中原已有四十多年没有大的战事,如今骤然之间大战一触即发,唐军上下毫无准备。因为坚持撤掉边防军闯了大祸的监军吴廷绍早已脚底抹油,逃了个没影。满城将士人心惶惶,手足无措。但刘仁赡却表现得异常冷静。他召集众将,淡然地部署着各项防御任务,就像是和自己家人聊家事一般轻松。接着,刘仁赡亲往军营,大摆筵席,犒劳将士。酒席上,他谈笑自若,举杯畅饮,对即将到来的战事俨然成竹在胸。接下来的数天,寿州守军该休息的时候休息,该训练的时候训练,和平日里毫无两样。全城军民悬在嗓子眼的心渐渐放了下来。眼见主帅如此镇定自若,想来那后周军队也没什么可怕。
但暗地里,刘仁赡却紧锣密鼓地做着战备工作。大批细作被派到了淮水北岸,打探军情。同时,他亲笔向李璟写了一封密信,请求朝廷调集精锐,分兵北上迎战。刘仁赡毫不含糊地指出:敌军的主攻方向必是寿州。而我一定会死守寿州城,拖住周军主力。待周军疲惫之时,再以精兵伺机反击,必获全胜。
淮南之战正如一场生死牌局。牌还没有开打,双方的底牌却已一清二楚。
百里之外,朔风呼啸,一派肃杀。开赴淮南的大军正沿着薄雪覆盖的官道向南迤逦而行。周军细作已经回报,淮河南岸几乎见不到驻防的南唐军队。李谷和王彦超随即商定,按照预定计划,在紧邻寿州的正阳关渡淮,然后一鼓作气攻下寿州。如果能迅速攻占寿州城,控制淮水南北通道,淮南之战就胜了一半。
前方便是正阳渡口。河水奔流,江雾弥漫,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甜的泥土的味道。这是李谷熟悉的味道。和他的对手刘仁赡一样,他也生于淮水,长于淮水。年少的他,曾经无数次站在这淮水边,高声吟诵着“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看着天高云淡,大雁南飞,在心里编织着自己远大的梦想。
更令他难忘的,是二十年多前的那一幕。那一天,他与好友韩熙载正是在这里分别,从此天各一方,再未相见。当时,韩熙载的父亲因为卷入了平卢节度使王公俨抗命事件,被唐明宗李嗣源斩首。韩熙载怕受牵连,不得不逃到颍州,请求好友李谷帮助他渡淮南下。临别之时,二人在淮水边举杯痛饮。韩熙载对李谷说:“淮南如果用我为宰相,我必将长驱以定中原!”而李谷则笑着回敬道:“中原如果用我为相,我取淮南如探囊取物!”
这一幕至今历历在目,宛如昨日。李谷自嘲般地笑了笑,或许,这就是所谓年少轻狂吧。但命运却如此诡异莫测,想不到他再到淮水之滨,真的成了领兵攻取淮南的主帅。而他那位至今再未谋面的好友韩熙载,恐怕早已把“长驱中原”的豪言抛到九霄云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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