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仍是不理他,一口嫩豆芽吃进嘴里,咽下去都是刺,十几年做戏的功夫,这一刻拼死也要演出来,只是眼不是自己的,笑也不是自己的,是堆出来给人宽心的,心里如同有把剪刀,一刀一刀剪得凄厉。忍耐又忍耐,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是懵的。
他往这头避,金世安海非要往这头凑:“干嘛呀突然跟我翻脸?”他在露生脸上左看看右看看:“我说哥们儿,你是不是弄错了,你把我当你少爷了?”说着拿肩膀撞他:“哦哦,现在换成喜欢我了?”
这话问得惊天动地,露生连坐也坐不稳了——他怎么现在问他?他居然现在问他!
露生一时不知该答什么,茫茫然低头道:“没有的事,你别逗我。”
金世安捂着肚子爆笑:“我就是觉得逗你特别好玩儿。”又捏着他的脸:“别苦着脸,笑一个。多大事啊我又没说一定要娶。”
露生傻在原地,眼看他的少爷松了手,站起身来,挠着背,一摇三晃向外走,嘴里喊着:
“柳婶!点心呢?!”
这一晚上的两个人是各怀心事,一个是明月彩云来相照,另一个是落花满地无人惜,露生在榻上辗转又辗转,分明知道有这一日,难道过去不知道?要是过去的金少爷,或许还可闹一闹,偏偏这一位是没有肠子的人,他把你当兄弟敬,你把人家当什么?若是误了人家婚姻大事,可不是忘恩负义,坏了良心!
想来想去,自己拿场面话来堵自己,又想起柳婶说“看他哪一日娶少奶奶”,更是字字刺心。他到底要成亲了,露生想,不知就在几日后,秦家虽然不比金家富贵,到底也是南京数得上的人家,金忠明必定是急欲促成这门亲事,不会给金世安太多犹豫的时间,可怜他懵懂无知,还只当是和小姐们玩耍!
他一时同情别人,一时又伤怀自己,这一夜真正是酸楚难言。别的痛是尖的、锐的,此时的痛是无头无绪,杜丽娘和陈妙常也来怜他的遭遇,董小宛和柳如是也来可惜他的伤心,偏偏书上戏里,再怎样生离死别,终究是成双成对,自己是自找的孤单。对着门外的海棠,默默流了一夜的泪,听见落花一声接一声,啪嗒、啪嗒,落下风中泥里,真是一段心事诉不出,唯有花叹息。
接着他们又说了什么,是身不由己,好像有人顶着他的躯壳,在走、在说话、在呼吸和活着,他像个傀儡似的被人提着线在走。一切光景都是熟悉的,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是陌生的,他不由自主地玩着手机,仿佛很新奇地看着它,他清楚地瞧见自己在手机上发了个消息,手写输入,写的是繁体:
——秋光甚艷不知可有餘暇來敝處一敘。
他从来没有写过繁体字。
这感觉恐怖极了,也绝望极了,更绝望的是周遭所有人都对他很恭敬,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异样。
金世安很想问问,你们就不觉得我哪里有什么不对吗?
这根本不是我啊!
他越想越急,在心里喊爹叫妈,然后才想起他父亲早就带二奶移居上海,快三年没见面了,他母亲远在北京,也是不到过年不来消息,他的家庭是分崩离析的家庭。过去以为朋友还能信得过,现在发现朋友是情面上的朋友,他和他们只有金钱的往来,只要有钱,换个人也无所谓的关系。
二十七年来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悲从中来,还得习惯性地告诉自己男儿有泪不轻弹,硬憋,憋着憋着,把自己憋醒了。
金世安坐起来,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脸上是泪。
他感觉这个梦做得很操蛋,不仅真实而且憋屈,还不如梦个范冰冰春宵一度,反正都是假的,美女总比恐怖片好吧?
金世安就是这样,凡事愿意往开阔的方向去想,再有什么解不开的郁闷,眼泪擦擦就算了。他坐起来伸胳膊伸腿儿,觉得自己能控制身体的感觉真好,祈祷瘫痪似的恐怖大梦千万别再来第二次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枝头。周裕领着一群家政人员守在门口,见他醒了,都涌进来谢恩,因为今天大家都没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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