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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车早已待命一旁,唐奕川直接将昏迷的伤者送到医护人员的担架旁。我看了看那伤者一眼,从那头标志性的银发认出,他就是胡石银。他下肢看着空落落的,估摸是被大火中坍塌的房梁压断了双腿。
“我不动用私刑……”唐奕川低下头,附在已经奄奄一息的胡石银耳边,说,“但如果你今天没死,我们就还没完。”
我听见从火场退出的一位消防员说,是这位先生不顾个人危险把人救出来的。
医护人员将胡石银送上救护车,见唐奕川看着不比胡石银好多少,也要送他去医院。他冲他们摆了摆手,然后就朝我走了过来。
整个世界都随他寂静了。唐奕川冲我笑了笑,人就滑了下去,在倒地前被我一把抱进怀里。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是叫我的名字,但一时发不出声音,多半是嗓子已被火场的高温灼伤。
我失而复得,近乎狂喜,我紧紧抱着他,哑着嗓子回应他,唐奕川,我知道;唐奕川,我来了。
“我听见了……你喊我的名字……”唐奕川的声音十分嘶哑,气息也分外虚弱,他的手臂与后背处有大片触目惊心的烧伤,但他坚持从我的怀里抬起头来,平静而认真地说: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检察官,我宣誓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忠于宪法和法律……”
我眼眶烫得厉害,眼泪终于不争气地砸了下来。这是检察官入额誓词。我们律师跟检察官打交道久了,大多都觉得这誓词是放屁,什么“恪守检察职业道德”“维护公平正义”,真正干好了的没几个,但凭酒色财气四个字,就能把这些道貌岸然的人民公仆全干倒了。
但这是唐奕川。三年前,为了制约公权、废除一项针对刑辩律师的不合理制度,他甘愿放弃仕途以及与我哥清算的最后机会,而今天,他也能在生死关头选择救胡石银一命。
这就是令我爱恨交加的,我的唐奕川。
“我没有违背誓言,也没有亏欠故友,”他抓过我的手,像抚按宪法那般抚按于他的心口,宣誓一般,“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爱你了。”
第29章
“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爱你了。”
这句话刚刚说完,唐奕川就陷入了昏迷,他很安心地躺在我的怀里,像睡着了。这个时候火差不多已被扑灭,一片废墟之间只剩零星馀火,那一点点残光映在他的脸上,天赐胭脂一抹腮,特别好看。
这可能是他十余年来最安稳的一觉。
唐奕川被救护车送往了附近医院。听医生说,除了手臂与后背的深二度烧伤外,还有一些肌肉与内脏损伤,呼吸道与肺部也灼伤严重,需要住院接受治疗。
唐奕川住院时,前前后后来了不少人,许霖来了,邹莹来了,调查这起火灾事故的公安人员来了,我哥与市检二分院的领导也来了。由这些人的话语进行延伸,当然也夹杂着我对未知部分的大量想象,我渐渐拼凑出了整件事情的真相。故事听来不复杂,但前因后果能一直追溯到十来年前。
这场大火是洪兆龙派人放的。
我猜想,三年前最后关头放过我大哥傅云宪后,唐奕川曾去探望过刚出狱不久的洪兆龙。我也猜想,面对昔日恋人的父亲,唐奕川应该已经明确地表示他放弃了,胡石银隐居国外,手下几乎被一锅端,傅云宪也被吊销了律照,他花了整整十年,用太多的心机与算计,太多的仇恨与背负,得到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结局。
简单说明来意之后,唐奕川起身往门外走,他对洪兆龙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
洪兆龙在这个时候突然问他,你会跟那个叫傅玉致的小子在一起吗?
这话让唐奕川大吃一惊,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川脸有了一丝崩坍的迹象。他一直小心地把我排除在这场复仇的阴谋之外,他留给所有知悉这段感情的人一个冷漠、绝情的形象,瞒过了殷妲与周扬,瞒过了我,甚至瞒过了他自己,然而这个刚刚出狱的洪兆龙,竟能如此轻易地言中要害。
会。短暂地怔过之后,唐奕川很直接地表态,他会弥补过去十年的过错,他想跟我从头来过。
洪兆龙的表态也很直接,他不希望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碰面,更不希望唐奕川跟傅云宪的弟弟走在一起。他提醒唐奕川记得自己是国家公务人员,如果被人发现跟黑社会老大有这些牵扯不清的关系,就别想在仕途上再谋求发展。
这话我哥已经拿来要挟过唐奕川一次,所以此番再次听见,一点不感新鲜,反倒觉得好笑。唐奕川当场就留下了他这辈子最铿锵、也最平静的一句话:“我可以只在基层工作,也可以不当这个检察官。”
这话估摸着也让洪兆龙大吃一惊,视检察事业为生命的唐奕川居然甘愿就此放弃,摆明了就是要为爱情不惜一切代价。
“我儿子无缘无故地死了,没人还记得他,没人还想着为他讨个公道,我这个当爹的能准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身为新中国最负盛名的黑社会老大之一,洪兆龙在新闻稿里的形象向来不佳,有时令人生畏,有时叫人作呕,但他是个好父亲这点却毋庸置疑。洪兆龙很快改变策略,说他已经叫来了一些兄弟,那些亡命徒没多大本事,唯独对他这个老大言听计从,他要让他们像狗一样跟着我,像苍蝇一样围着我,然后像十年前那样轻而易举地伏击我,但这回就不只是断我两根肋骨那么简单。
洪兆龙甚至可能给唐奕川举了一个例子,他当年是怎么锲而不舍地追捕一个背叛自己的手下,对方逃到国外都没能幸免。
在洪兆龙的步步紧逼之下,一直背身相对的唐奕川声音终于开始发抖,他握紧的拳头久久无法松开:“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你是尽力了,但还不够,比起我儿子的死,远远不够……”
洪兆龙说,他后来辗转找到当时跟洪锐同仓的一个犯人,对方跟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洪锐是如何撕开床单,如何利用床头的铁栅吊着脖子自杀了,第二天早晨被人发现时,身体都硬透了。他还向对方打探出洪锐死的那晚相当反常,平时严缄其口的年轻人竟拉扯着同仓的人说了不少话,说他跟他恋人就家庭涉黑的问题一直分歧严重,如今高墙相隔,出去以后肯定也就没戏了,倒不如就这么死在牢里,这样对方就会一生对他愧悔不忘,也好在彼此都喝过孟婆汤、淌过忘川河之后,凭着这辈子这点记忆再续前缘……
可以想见获悉真相的唐奕川是多么震惊,他半晌没有喘气,喉结艰涩地动了动,眼泪随之落下一行。
他想起自己与洪锐最后在狱中见面的场景,当时洪锐问他,如果不是我爸资助你出国,你是不是就不会……洪锐打了个磕巴,接着问,如果在我之前遇见了那个傅玉致,你是不是会和他在一起。
唐奕川应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跟洪锐离开中国时,他还只是个憨拙懵懂的孩子,对这对黑社会父子的背景一无所知,洪兆龙与洪锐是以救世主的形象出现的,在他因贫困濒临绝境的生活中降临得如此及时,几乎没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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