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茶是今秋的新茶,醇嫩得很,用雪水倒衬不出,还是玉泉山水能催发出来。”
太上皇说着,从从容容的洗杯舀茶叶,一面又道,“什么茶用什么水没定规的,但是得瞧准,否则一遍下来,连茶带水全都毁了。朝廷用人也是一样,朕知道你有知人善任的本事,查出端倪来就办,这点很好。继善获罪的事,前因后果朕心里都有数。朕在位时就有所耳闻,但终究念着旧情儿,没有下狠心处置。他是你母舅,论起来是朕的小舅子,也是娘家表兄弟。底下官员参他贪赃枉法的密奏不是没接到过,有些小打小闹的地方,朕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马虎了事了。没想到越容忍,纵得他心越大。交到你手上,如今竟成了毒瘤。”
皇帝略顿了下,他在处置亲娘舅的案子时,确实是没有留半点情面。说他过河拔桥也没什么,登基前兄弟间有党争,继善全力扶持他,平心而论对他有恩。皇帝亲娘舅嘛,原本存着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心思是应当,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贪朝廷放振的钱。
皇帝嘬了嘬唇道,“上年陇南道发大水,统共放出去一千万两白银赈灾。命继善为钦差全权负责,结果怎么样呢灾民拿到的谷子是发了霉的,各地设点布施,长柄勺子得在桶里上下搅动才能隐约看见几粒米。银钱流水似的花出去,不够上折子问朝廷要,可道里仍旧殍尸遍野。明明是饿死,往上报却说是发了瘟疫。然后再上折子,再要钱、要粮、要药材。儿子当真是恨出了心头血,纵是不舍,这么偏私下去,叫满朝文武怎么看待我这皇帝儿子从阿玛手里接下大英江山,就得兢兢业业担负起来,不能因几个害群之马负了天下百姓。”
太上皇一直静静听着,在园子里颐养得好,心境也平和了,脸架子和以前相比要柔软得多。微撩了眼皮看他,“如今是你当家,一切由你做主。朕没有另造太上皇玺印,为的就是扶持你,不让你受约束,也显得咱们父子同心同德。你只管放开手脚,阿玛信得过你。”
说着递过来一盏茶,温存道,“凉会子再喝,凉了才出味儿。”
皇帝接过来,不知怎么鼻子里有些酸楚。太上皇病症未愈,扭过头咳嗽不止,皇帝忙上去替他捶背,切切道,“阿玛保重龙体,儿子眼下政务都熟捻了,阿玛不必再为儿子担心。只要阿玛健健朗朗的,儿子在太和殿上,心里也有依托。”
太上皇含笑点头,指指垫子叫坐。顿了顿抚着膝头长叹,“东齐啊,天下河清海晏是你的功劳,证明朕当初没有选错人。还记得禅位之初有人不明白为什么选中的是你,都说皇后有子,按着祖制来,应该是老十三继承大宝才是。我问你,你心里是不是也犯过嘀咕”
第22章捉虫
如果否认就太虚伪了,皇帝也不讳言,颔首道,“阿玛知道儿子的心,说真的,儿子有阵子的确很忧虑。阿玛和太后伉俪情深,儿子是知道的。老十三既是太后所生,理当立为太子。”
“不是。”
太上皇托着茶盏下地缓步的踱,“弘巽还在他娘肚子里的时候,朕就和锦书商量过。碍着锦书的身份,他只能做个闲散王爷,取名叫巽,就是有辅助兄长的意思。所以你大可不必挂怀,弘巽擎小儿他额涅就这么教他,万事以大义为重。又说哥哥怎么好,怎么的行事稳重,怎么有人君之风,叫他以后要鞍前马后的替哥哥效力。”
太上皇有意做和事佬,这点他都明白。想到这里又不胜唏嘘,皇父以往何等了不起的人物,果然退位隐居后便丧失了斗志,甘于在老婆和儿子之间周旋了。
皇帝垂着头看炕桌上蓝绿交织的台布,手指微有些凉意,搭在茶碗上,渐渐暖和起来。他是通晓人情世故的,不管他对慕容锦书有多少成见,瞧着皇父的这片苦心也只能深埋。顿了顿站起来,笑道,“太后这样谬赞儿子,儿子愧不敢当。至于巽哥儿,他是最小的弟弟,儿子对他绝没有半点猜忌的心思。反倒几个兄弟里我最喜欢他,他聪明乖巧,读书布库样样拿得出手。只是眼下大了,瞧着怎么越发学着了三叔的调调冷不丁蹦出来一句话,叫人笑得肚子疼。”
“就是这种满嘴跑马的臭脾气。”
太上皇也笑,“在园子里胡天胡地的,上回说堤上什么飞禽走兽都有,就是没养羊,到外头一气儿买了五六十只山羊回来。那些羊登梯上高,可着劲满园子的撒野,弄得到处羊粪蛋子。他额涅嫌死了,逮住一顿好打,让人外头觅宅子要把他轰出去。他是个滚刀肉,撒泼耍赖全套本事,又哭又笑的赌咒发誓,总算是留了下来,倒也知趣,自己搬到藏拙斋避祸去了。”
皇帝听太上皇谆谆细语,字里行间尽是单门独户的家常事儿,自己嘴里应着,也难免有种融入不进去的尴尬处境。来来往往的白话几句,又说起秋狝的事来,“木兰围场半个月前就打了围,着人去探了,今年的野物尤其多。阿玛园子里呆久了,这趟可要一道过去散散心,见见蒙古各部的王公贵族”
太上皇摆手,“大英既然已经交到你手上,那些旧部亲贵朕就不再见了。天下只有一君,令他们诚惶诚恐,凛凛畏命的也只有你一人。朕再出现,越俎代庖,不合适。”
皇帝说不出的五味杂陈,父子这样交心其实以前从来没有过。他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他继承了皇父的头脑,齐家治国的手段,却没有继承他的口才。有时候明明话到嘴边,但是不知怎么说出口。在朝堂上,在军机处,面对那些章京大臣议论国事可以侃侃而谈,然而越是亲近的人,越是没法表达内心真实的想法。
太上皇唇角一点笑意,风采不减当年。他说,“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朕既然归了政,已经不是这江山主宰,认真论起来,还应该依附于你。再说歇得手生,架不住那些人的揉搓。万事你担当,算替父分忧了。”
皇帝道嗻,刚要说起前两天朝里所议减免税赋的事儿,门外冷不丁闯进个人来。乱糟糟一头辫子,穿了身短打,裤脚还拿绳绑着。飞也似的扑抱柱太上皇的大腿,撞得太上皇一通摇晃。
“哎哟这是谁”太上皇居高临下看,“阿玛年纪大了,哪受得了这个看见你哥子没有还不叫人”
来的是固伦纯孝公主,十三爷弘巽的胞妹,太上皇最小的闺女。五六岁,皮得猴顶灯似的。听了话转过脸来看皇帝,忽闪忽闪的一双大眼睛,插秧拜下去,“皇帝哥子万岁万万岁。”
“糖耳朵又长高了。”
皇帝忙蹲下来扶她,“免礼,快起来。”
公主闺名叫糖耳朵,说贱名好养活,这还是弘巽给起的。糖耳朵以前小,叫什么都无所谓,可自打懂事儿起就不对了,一看见弘巽跟乌眼鸡似的,恨他给她取了这么个不雅的名字。别人叫什么花啊朵的,偏她叫个吃食名儿。心里那叫一个恨呐,在桃花堤上哭了半天,要跳湖。太上皇一看慌了神,赶紧给上了个好封号,这才勉强安抚下来。
皇帝宫里的长女和她差不多大,祁人讲究不抱儿辈的,哥哥和妹子就没什么要紧了。皇帝顺手捞起她,在脸蛋子上捏了捏,“大冷天儿的,怎么一脑门子汗”
公主摇头说,“不是汗,是我哥子拿水泼我。”
说着扁嘴就要哭。
太上皇见势不妙,抢先道,“不带掉金豆子的,回头阿玛打他,你不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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