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墨文学

第22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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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我可以比他再多活几十载，但我未来又有何面目，再见他于黄泉之下？”

韩轻舞陡然一震，凝视着赵夕雍的脸。即使是逆着烛光，即使此刻房中的烛火太昏暗，即使她看不清他的容颜五官，但他脸上微微反着光的晶亮泪痕，却是那么的清晰，不容错辨。

她慢慢地用另一只手移开自己膝头的针线和缎料，慢慢地欠身站起，无言地用没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环住了他的腰间，然后轻轻地偎进了他的怀里，将手臂收紧，合上双眼。她的泪水，很快沾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但我并不后悔。我保全了你……”她低喃，轻似无声。“我的心愿，终于可以完成。我不要你死，不要自己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这世上，眼睁睁看你为了一些无法逆转的命运牺牲了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现在，你终于也可以了解得到我当初的痛苦，那么——”那么，是否你就会懂得，为我珍重自己？这最后的一句话，她并没有说出来。

而赵夕雍却听到了，不由惊震。“你……说什么？”难道她在说，她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让他也体会这样的痛苦，这种，在他所不了解的往事里，已折磨了她许久的痛苦与无能为力？

他完全会错了意。可是他却不知道。他满心的悲伤，以为终于可以有一个人，可以静静聆听，可以让他在脆弱的时候偶尔倚靠片刻；然而在他的想象里，这一切却突然在面前崩毁粉碎，炸为千千万万片，如最深的夜里忽然爆开的灯花，一瞬的耀目，使得他竟然有一点睁不开眼睛；之后，终究飞快地重归为黑暗沉寂。

轻舞并不知道他心里这一番翻江倒海。她只感觉他突如其来地冷淡下来，身躯变得僵硬。他有一点不自然地轻轻推开她，退后数步，咳嗽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似地说道：“啊……多谢你，现下我已经没事了。请你尽快把官家……”他哽了一下，艰涩地改口，“先帝的新衣赶制出来罢。太后希望愈快愈好。我……不打扰你了！”

轻舞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赵夕雍几近逃离一般，仓皇退了出去。

轻舞追到门口，想唤住他，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她张了张口，千言万语，最后只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她走回床边，怔怔地坐了下来，许久一动不动。冬季寒冷的夜风吹进房里，那根蜡烛火光摇曳，最后终于悄然而灭。

三四

这一夜，天色极黑极暗。而窗外，整夜刮着凛冽的风，颇不安静。

轻舞本应与杨太后、七巧一起暂居于这处房舍中，然而不知为何，杨太后与七巧二人，皆是几乎一整夜都未回来。轻舞起先还强打精神，点起蜡烛，就着昏黄烛光缝着那件简陋的、小小的龙袍，后来终于撑不住困意的渐次侵袭，不知不觉睡着了。

当轻舞忽尔惊醒时，蜡烛不知何时早已熄灭，窗外已有一丝朦胧晓色。轻舞猛然坐起，揉了揉发涩的双眼，一时间竟然有丝恍惚。

房门忽然“砰”一声被人猛力推开，七巧站在门口，声音发颤。

“韩姑娘！怎么办？怎么办？太后娘娘……一整晚没有回来啊！到处都问过了，哪里都没有踪影……”

轻舞惊愕得陡然大睁双眼，“你说什么？！”她一边飞速披衣下床，一边奔到门边。“怎么可能？昨日太后不是还留下张副使，说有事相商么？你四处都找过了？确定没有遗漏之处？张副使呢？为何不去问问他？”

借着微弱的月色，轻舞看见七巧的面色发白，神情无比惶恐不安。“我去找过了！都找过了！但是……张副使也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轻舞的心在那一瞬间沉了下去，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莫非……蒙古大军已找到他们了？莫非……他们已遭遇不测了么？！她一把拉起七巧，再也顾不得那些礼节。“快，我们去找赵大人！”

赵夕雍就暂居于隔壁那户人家家中。他一向浅眠，且睡觉时极为警觉，待得轻舞用力在那户人家大门上擂了数下，他就已经惊醒，飞快着衣下地，向外大步走去。

轻舞在门边简要将方才七巧所述说了一遍，赵夕雍的脸色愈听愈严峻，最后他摇了摇头，冷然道：“此事委实蹊跷，事关重大，须得立即着人搜寻！”说着便吩咐身旁聚拢来的人们分头去找其他人，一起四处找寻杨太后和张世杰的踪迹。

轻舞执意要和赵夕雍一道，两人沿着海边一路找寻。天色渐渐破晓，清晨的海边风寒水冷，礁石嶙峋，情景凄寂。偶尔有一两只海鸥在风里斜斜掠过天际，发出凄凉哀厉的长啸。

韩轻舞始终缄默，听着赵夕雍在她身后焦急呼喊着杨太后和张世杰。她的视线寂然无声地四下斜掠，搜寻着一切可能的踪迹。蓦地，韩轻舞愕然地停下了脚步。因为她一眼看到海边的一块礁石。那块礁石的顶端，斜斜摆放着一柄剑，剑下压着一张纸。而此时，那张纸没被压住的一角，正随着猎猎的海风飘动。

在她身后，赵夕雍因为收步不及，险些撞上她的身躯。他有些诧异，沿着她的视线看去，一瞬间，他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那是——张副使的佩剑！

赵夕雍心中一凉，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他飞奔到那块礁石旁边，一下抓起那柄剑和剑下的纸张，握在手里，握得紧紧的，紧紧的。

韩轻舞也紧跟在后，看到那张纸已被海风中挟带的水汽浸得半湿，字迹也因此洇开了一些。然而他们仍然能够轻易看出那些字迹是属于两个人的，靠上的那种字迹较为绵软无力，显然是女子所写；而那女子的字迹下方几行字，却是他们两人都很熟识的，张世杰的笔迹。

“我忍死艰关至此，奈何今已无望。唯念及我赵氏最后一线血胤尚存，不忍再多无谓牺牲，使我赵氏后继无人，死无面目以见先帝。今特嘱张副使转达我意，务令赵大人日后忍辱负重、隐姓埋名，存我赵氏一线血脉，他日或有生机复国。切不可囿于一时之意气，只重眼下名誉得失。如此，则是我之幸也，赵氏之幸也，大宋之幸也。”

韩轻舞和赵夕雍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杨太后！这，竟然是杨太后的遗诏！大家一直以为杨太后没有留下任何遗言，现在看来，只是留给张副使一个人而已。而杨太后，在遗诏里，命赵夕雍不可轻易殉国全节，而要忍辱偷生，徐图来日？

轻舞忽然想起她最后一眼看到的杨太后，是在布满碎石沙砾的海边，幼帝赵昺的小小遗体就停放在那里。那时，杨太后对她说：我，成全你。

原来，是这般成全。杨太后为她保留了赵夕雍一条性命，不让他去做那个亡国之君，不让他白白去死，成全她千百年来一直苦苦渴望的祈愿。

三五

轻舞不禁伸手拉住了赵夕雍的衣袖，引得他看向自己。她微微仰首，凝视着他严峻而有丝复杂的神情，那星眉、那湛眸、那薄唇、那唇角绷着的坚毅线条……都是如此地熟悉，是她千百年来深藏在脑海、熨贴在心口，反复想了几千几万遍的面容，如今活生生地在她眼前，如此接近。她只要轻轻一伸手，就能触碰到那张脸，就能感觉到那温热的气息；她只要再迈一步，就可以投入那宽阔的胸怀，就能重温那温暖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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