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平到汉口这一路上,胡承荫把父母和妹妹照顾得妥妥帖帖,上车上船的时候小心搀扶,郑兰枝的腿有关节炎,因为长途奔波旧病复发,胡承荫有机会就蹲在地上,把母亲的一条腿放在自己的腿上,轻轻地揉捏母亲的肌肉,还用热毛巾给母亲热敷。
胡瑞娟小小年纪就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离开了家和学校。第一次出远门,旅途舟车劳顿十分辛苦,她难免会哭鼻子,胡承荫也是想方设法逗妹妹开心,一路上不知道给妹妹讲了多少笑话,还在去汉口的船上跟人高价买了一块巧克力给妹妹,只为了哄她开心。就这样,坐完火车坐轮船,坐完轮船又坐汽车,坐完汽车又坐牛车,前前后后走了快半个月,终于到了胡承荫在乡下的二家。
二姑是胡承荫父亲的亲妹妹,名叫胡喜兰,十七岁就嫁到了湖北,如今已经快五十岁了,她一辈子生了七个孩子,最小的儿子三岁夭折了,剩下的四儿两女平安长大,最大的儿子比胡承荫还要大五岁,因为经济条件有限,六个孩子都没有读什么书,长大之后都依靠务农为生。胡喜全一共兄弟姊妹五人,就属二姑嫁得最远,日子过得也是紧紧巴巴,胡喜全时常接济她。胡家十分注重亲缘的羁绊,胡承荫摆满月酒的时候,二姑一家千里迢迢赶到北平看他,还给了他一个纯金打造的长命锁。
这次胡喜全不告而至,二姑全家不仅不怪罪,反而特别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饮食住宿都安排得十分妥帖,虽然是粗茶淡饭,但乡下没有日军,没有轰炸,没有危险,因此日子过得还算舒坦。这样悠闲的日子,一过就是一个多月,眼瞅着就快到中秋节了。
胡承荫整日无事,就教二姑的孙子孙女和其他村里的孩子读书认字,孩子们的天真烂漫,能把他的愁绪和对未来的迷茫冲淡一点。其余的时间胡承荫喜欢在庄稼地里帮忙干农活,正赶上秋收时节,他跟着二姑家的亲戚们忙前忙后,把农活学了一个遍,忙完之后就跳进池塘里洗澡,畅游几回合之后浮出水面,把手放进嘴里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惊起远处几只飞鸟,相机的胶卷早就已经用完了,他在胸前伸直双臂,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比成了一个长方形,用眼中的镜头拍下了这个天高云淡瞬间,很难想象,一千多公里以外的故乡正遭受日军的烧杀劫掠,生灵涂炭。想到这里,胡承荫就把头潜入水中,长久不愿出来,一直到氧气耗尽,实在难以承受,才一跃浮出水面。
一日胡承荫回到家中,在饭桌前坐下,看到桌上有一个用报纸和麻绳捆扎的一个长条形包裹,母亲郑兰枝坐在厅里择菜。
“这是什么啊?”
“在你二姑奶家也住了一个多月了,成天就知道在外乱跑,也不读读书!”
“学校都给炸平了,还读什么书啊!”不想勾起胡承荫的伤心事,胡母赶忙岔开话题。
“行行行,不读不读了,快看这是啥好吃的?”
郑兰枝赶忙打开报纸包裹,露出了里面的腊肠和腊肉。
“这腊肠和腊肉是恩施最有名的特产,你二姑夫听说咱们家过来,特意托人给咱们带了些,你不是老嚷嚷着着要吃肉吗?恩施的土家族做腊肠是一绝!咱今天晚上就吃,让你吃个够!”
“哎呀,知子莫若母也!”胡承荫看到母亲煞费苦心哄自己开心的样子,脸上马上由阴转晴,又恢复到没皮没脸的样子,说完就拿起一根咬了一大口。
“啊,好麻!好辣!”
郑兰枝看着儿子被辣得手舞足蹈、坐立难安,苦笑着摇了摇头。只见他拿起桌上包腊肠报纸对着舌头扇风,接着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报纸,整个人好像被点了穴,一动不动了。
“承荫?承荫?儿子?这孩子不是辣傻了吧?”
正在郑兰枝有些慌神的时候,胡承荫就好像突然醒过来一样,激动地跳了起来,把报纸送到郑兰枝的眼前,郑兰枝看到了上面用大标题写着“长沙临时大学成立”的消息,内文上说,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在长沙成立临时大学,拟十一月一日开学,望全校师生去长沙报道,而报上的日期显示是九月十一日,而这已经是六天前的报纸了。
“妈!你看!儿子有学上啦!北大、清华、南开在长沙成立了临时大学!我要去长沙上学啦!”
胡承荫激动地抱住了妈妈,郑兰枝摸了摸儿子的头,心里又高兴又不舍,儿子终于可以继续读书求学了,但儿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身边,这一去长沙,估计就要好些日子见不到面了。
“再过两天就是中秋节了,过了中秋再走吧!”
“不行,妈,我等不及了,我今天就走!”
胡承荫没有什么行李要收拾,连衣服都没有几件,只随身带了一个小包裹,里面有一些干粮,母亲拿了一个红色的布包,递给胡承荫。
“什么啊,这么沉!”
胡承荫打开布包,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的两摞袁大头,数了数刚好二十枚。
“俗话说的好,穷家富路,你从小到大都在我们身边儿,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儿,这二十块钱你拿着,咱家遭遇这么大的变故,来这儿的路费花了不少,也没有更多了,给你应个急用。”
“妈,我用不着,到了学校跟大家在一起,总会有办法的,再说我有手有脚的,饿不着我的。”
“那怎么能行!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没办法,胡承荫只好收下,为了防止被偷,郑兰枝还在胡承荫的胸前衣服里缝了一个小口袋,把钱放在里面,再用针线收口这才放心。
在胡承荫好劝歹劝之后,才说服家人不去火车站送他,临行前,胡瑞娟把相机放在哥哥的手里,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哥,这相机送你!”胡瑞娟已经露出了哭腔。
“这相机我可不敢要,这是你的宝贝疙瘩,看你哭成这个样子,舍不得了吧?”胡承荫心里难过,但还是尽量逗妹妹开心。
“谁说我是舍不得相机了?我是舍不得你!”胡瑞娟憋着嘴。
胡承荫抬起双手擦去妹妹不断涌出的眼泪。
“真难得,从小到大没跟哥说过这么好听的话。”
“还有,哥,相机只是暂时借你,你一定要多拍点你的照片,然后每天给我写信,把照片寄给我!”
“遵命,我一定办到!”看到哥哥一本正经表决心的样子,胡瑞娟终于破涕为笑。
带着全家的嘱托,带着烫着胸口的二十枚袁大头,带着妹妹的莱卡相机,胡承荫走了,他从汉口坐渡轮到武昌,随后踏上了粤汉线从武昌到长沙的火车,走向一个完全未知的天地。他不曾想到,他将裹挟进时代的洪流之中,开始他波澜壮阔的人生篇章,他的人生,将和西南联大紧紧缠绕在一起,在那里,他将找到自己沉睡已久的理想,还有他为之守护终生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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