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净念双手合什,光秃秃的脑门上渗出一层汗珠。
索元礼豺狼般走过来,恶狠狠盯着他的光头,似乎在琢磨怎么给他也打几片木楔。
一滴冷汗顺着净念光溜溜的头皮流到脖颈中,忽然他一掏衣袖,摸出一张法帖,恭恭敬敬递了上去,“大慈恩寺窥基大师座下,贫僧沙门释子净念,恭问各位施主安好。”索元礼慢慢伸出两根手指,拈起法帖。
净念合什施礼,“伏愿施主服紫佩金,公侯万代。”索元礼扫了一眼法帖,寒声道:“你与这番僧可是一伙的?”“不熟。”“既然不熟,为何与这番僧一道刺杀公主?”“误会,都是误会。”“别以为你是窥基大师座下,我就不敢用刑。”索元礼冷冷道:“老实说,是谁指使你的?同党还有何人?”“小僧是寻友,误入该处,委实不知太真公主鸾驾在此。”净念抬起头,诚恳地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真的!”索元礼拿着法帖回到高力士身边,暗暗打了个眼色。
太真公主与窥基大师不合,长安城内尽人皆知。索元礼只是推事院一名中层官员,太真公主的凤驾固然惹不起,窥基大师的虎鬚也不是好捋的。据说太真公主三天两头往大慈恩寺抛尸,闹得京兆府三天两头换人,最后把京兆府逼急了,软硬兼施死皮赖脸地向六扇门借人,专门为两边背黑锅。
索元礼身为胡人,好不容易混到推事官的职位,可不想跟那位独孤郎一样,因为得罪了六扇门的大佬,被派去为国顶雷。悲壮是够悲的,可一点都不壮……高力士道:“索推事只管处置便是。”“将这贼秃给本官吊起来!”索元礼一指番僧,“着实打!”几名属吏上前,将纳觉容部反剪着手脚吊到梁上,拿皮鞭沾了盐水,劈头盖脸一通猛抽。
净念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不染丝毫红尘凡念,以绝大的定力将纳觉容部的惨呼声置之度外。
毕竟两人真不熟……程宗扬捏着鼻子,看着面前的铁笼。
监牢内恶臭逼人,隆冬季节居然还有苍蝇,也不知道是不是食材太过丰盛,让它们乐不思蜀,连季节交替都给忘了。
一只苍蝇这会儿就停在净念光秃秃的脑门上,不时搓着腿,似乎在找下嘴的地方。作为十方丛林的红衣大德,净念及时递上窥基大师的法帖,总算没挨打。但索元礼也不敢放人,于是把这位红衣大德关在铁笼里头,等两位主官回来拿主意。
那个番僧纳觉容部没有窥基大师的法帖护体,跟净念的待遇一样,也用了铁笼,只不过小了好几号,只能套在脑袋上,这会儿里边打了一圈的木楔。
那颗光头眼看着都快被挤成锥形了,居然还活着,让程宗扬不得不佩服这厮果然法术高深,顶着子弹头,戴着铁头冠,咸鱼一样吊在梁上,还能时不时地抽动一下,不愧是密宗大师,生命力太顽强了。
“听你口供说,来我这儿是访友误入?行啊大和尚,我还以为你多遵守戒律呢,居然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你怕挨打,就不怕下拔舌地狱?”“出家人不打诳语。”净念道:“若是早知道太真公主亦在,贫僧绝不会上门打扰。所以是误入。”“还挺会玩文字游戏。说吧,为什么要来刺杀我?”净念合什道:“这是我佛法旨,小僧禀命而行。”“得了吧,沮渠都快死了,还有闲心给你们降法旨?”净念本来蔫蔫的,精神不振,闻言蓦然抬起头,厉声道:“一派胡言!”最新找回“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小和尚,你早就被十方丛林的人排挤出核心圈子了。”程宗扬冷笑道:“你被派出来追杀鲁智深已经多长时间了?大孚灵鹫寺里头早就变天了。你想想,沮渠大师要是还能镇得住场子,蕃密那帮疯子会这么嚣张?”净念怒目而视。
程宗扬盯着他的眼睛道:“啧啧,佛光寺啊。要是我没记错,佛光寺和法音寺可是你们这一派的铁杆盟友。现在连佛光寺的寺名都被蕃密给夺了。惠远那个小和尚要是没死,估计也被释特昧普那个金毛法王给渡化了。”净念厉声道:“我佛门诸派无不信仰佛祖!至真至善,唯有我佛!”“说得好听,光是一个密宗,就分成东密、蕃密,还有个叵密,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你还跟我吹佛门内部铁板一块?你们要是那么团结,干嘛还追着花和尚不放呢?”“贫僧对智深师兄并无恶意。只是他带走了不拾一世大师的衣钵,须得奉还本寺。”“他要不给,你们还不是要打死他?”“我佛慈悲,必不至此。”“哎呦,你一个行刺本侯未遂,当场被擒的凶手,居然跟我说慈悲?”净念默念了一声佛号,然后抬起眼睛,认真道:“施主身具慧根,不如随贫僧前往本寺,在沮渠大师座前分说清楚。”“然后被你们逮住切片?省省吧!”“施主对敝寺误解甚深……”“别!你们这群宗教恐怖分子,行走的人肉炸弹,披着佛教外衣的极端狂信徒,跟我说什么误解?”净念亢声道:“我等是为了斩妖除魔!”“凭什么你们说谁是魔,谁就是魔?”程宗扬冷冰冰道:“你们对着镜子照照,到底是摩尼教那些无辜女子像是邪魔,还是你们更像邪魔?”净念握紧拳头,“成佛八万四千法门,蕃密……蕃密亦可成佛。”“也就是说他们扒人皮、拆人骨、把渡化的善母当成器具,恣意辱虐,也是佛祖让他们干的?”程宗扬靠近一步,低声道:“你们是在污辱佛门!”净念猛地站起身,双手抓住铁笼,额头青筋暴跳,“这是佛祖的旨意!至高至上,唯有佛祖!”“又来了!沮渠大师是死是活还两说呢,哪儿这么多旨意给你?”程宗扬带着一丝悲悯和不屑说道:“你就骗自己吧。”“绷”的一声,寸许粗的铁栅被净念生生拗断。
程宗扬勾了勾手指,“来啊,出来跟我打。”净念冷静下来,“阿弥陀佛……”他低低喧了声佛号,退到笼内,盘膝坐在污秽不堪的铁笼里。
“尊敬的佛祖,弟子向你忏悔,恳求你的荣光普照天下,指引弟子走向你的天国……”污浊恶臭的空气中,一缕檀香袅袅升起。净念眉宇间郁积的怨气渐渐化开,神情变得平和而宁静,只是额角被刀背磕出的伤疤重新绽开,淌出一道血痕。
从推事院出来,程宗扬道:“净念和那个番僧纳觉容部,八成是被窥基和释特昧普他们给坑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杨妞儿上门的时候来?找死都找得这么精准,打靶呢?杨妞儿出行的消息漏得跟筛子一样,他们居然不知道?”“程头儿,你好聪明哦。”“早就告诉你我有慧根了,我的智慧大把大把的,就是平时不怎么用,才让你产生误会。”“程头儿好棒,”小紫笑道:“人家最喜欢看你吹牛的样子了。”“看你这么高兴,我就多吹几句。”程宗扬道:“还有一个蹊跷的你看出来没有?我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报复我往佛光寺扔手雷,可净念大光头刚才一个字都没提,我瞧着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回事。那天他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你猜,会不会释特昧普怀疑是他干的?”“那要看金毛大法王有多讨厌他了。”程宗扬摸着下巴道:“看起来十方丛林的内部斗争很激烈啊。窥基倒向了蕃密,系,明显被边缘化了。现在更是被当成弃子,借我的刀来杀他的光头……沮渠那个二世祖,说不定真出事了。”“他死了正好,程头儿这么有慧根,去当三世大师好了。”“胡扯!当和尚我还怎么娶老婆?”程宗扬皱着眉头道:“至于那个番僧,很可能跟蕃密也不是一路的,所以跟净念一样,被扔出来当炮灰。有意思,窥基这边跟释特昧普同流合污,结果那边沮渠病危,双方刚抱团没多久,说不定又要分道扬镳,反目成仇。你方唱罢我登场,十方丛林这出大戏还真热闹……”“程头儿,你也在戏台里啊。”“死丫头,你给我想想,我怎么从戏里跳出来,在旁边看他们唱戏?”小紫笑道:“程头儿拐了环姊姊一起回舞都好了。”“好主意!”他们不是盯着自己喊打喊杀吗?自己干脆走人,把戏台让给他们。说不定自己这边刚走,他们那边自己就打起来了。
“事不宜迟!现在刚过寅时,凌晨三点多……时间正合适。走!我们骚扰杨妞儿去!今晚天气多好,睡什么觉!”陪在旁边的高力士赶紧道:“程侯,可使不得啊!”“放心吧,她要起不来,我就跟她一块睡。她守了这么多年空闱,不知道有多空虚呢。”拉着高力士,程宗扬大模大样进了镇国公主府,直扑公主闺房,推开门道:“杨妞儿,起来尿尿了……你没睡啊?”杨玉环跷着腿半躺在沙上,闻声转过头,看着她满脸的绿片片,程宗扬当场目瞪口呆。
杨玉环不耐烦地说道:“干嘛!”程宗扬定了定神,“今天是大年初四……”“子时早过了,初五了!”“大冬天哪儿来的黄瓜?”“本公主自己种的!专门搭的暖棚,算下来一根好几枚银铢呢!”杨玉环拿着半截黄瓜,“咔嚓”咬了一口,顶着一脸的黄瓜片,含含糊糊地说道:“大半夜摸到我屋里,你想干嘛?捉姦啊!”“都寅时了,你还不睡?”“怎么?你算准了时候跑过来,是想钻被窝里堵我?告诉你,本公主被人刺杀两万多回了,想堵我?没门儿!”“两万多回?他们怎么不组织一下,两万多人一块儿堵你呢?”“怎么没有?有回我跟人打架,把一辆粪车踢进饮水渠,妈啊,一个坊五万多人一块儿堵我,差点儿没跑出来。”杨玉环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幸好老娘跑得快,没被他们逮住。”程宗扬无语良久。杨妞儿干的这事,打死都不冤。
“紫妹妹!”杨玉环看到后面的小紫,一骨碌爬起来,拉住小紫的手,喜滋滋道:“刚摘的黄瓜,给你一根!”小紫笑道:“我也要贴在脸上吗?”“敷脸用一半就够了,剩下的你尝尝,味道不错呢。”杨玉环取下一片敷面的黄瓜,拿起小紫的手指,在白腻的肌肤上摸了摸,“你看,是不是很光滑?”“真的哎!”“对吧!我来帮你切片!”杨玉环顺手从沙下拎出一柄斩马刀,要帮小紫切黄瓜。
小紫笑道:“我自己来好了。”“没事,我平时都用它削苹果。一刀到底,皮儿都不带断的。”程宗扬也是服气,堂堂公主的闺房,居然备着一柄六尺多长,寒光凛冽的斩马刀,用来杀人分尸都够了,她居然拿来削苹果?唐国连水果刀都大气到这地步了?
那柄斩马刀在杨玉环手中上下翻飞,用得还是连刀,眨眼功夫,半截黄瓜就被切成一根螺旋状的长条,前后均匀,厚度不差毫厘,就像机器切出来的一样标准。
杨玉环一边拿着黄瓜片帮小紫敷脸,一边惊叹道:“紫妹妹的脸好精致!皮肤好好!来,闭上眼。”程宗扬一脸无语。自己还想把杨妞儿拐走,结果还没等他开口,杨妞儿就带着死丫头做起了美容,一人一脸黄瓜片,慵懒地靠在沙上,啃着剩下的半截黄瓜。
杨妞儿道:“好吃吧。”“嗯,脆脆的。”“尽管吃!我在华清宫种了一大片呢。”程宗扬禁不住道:“还有吗?”不是自己贪吃,实在是这年头非应季的蔬菜太少了。看她们吃得香甜,口水都快滴出来了。
杨玉环“咔嚓”咬了一口,然后递过来,“给。”程宗扬张大嘴巴,一口咬下,杨玉环赶紧抢回来,“别给我吃完了!”那黄瓜新鲜无比,水分十足,一口下去,带着果蔬清香的汁液在口中爆开,如饮甘露。
“还真挺好吃。死丫头,你的给我咬一口。”小紫笑道:“不给。”程宗扬一脸受伤的表情,“一口黄瓜你都不舍得给我?”“环姊姊,给你吃。”杨玉环喜笑颜开,“紫妹妹最好了!啊——”杨玉环张着红唇等小紫喂给她,结果程宗扬飞快地伸过头,一口咬住。
杨玉环顿时大怒,“敢抢我的黄瓜!给我吐出来!”程宗扬咬着黄瓜道:“吐出来你敢吃吗?”“你敢吐我就敢吃!”程宗扬“咔咔”嚼了两口,然后张开嘴巴,“给!”都成渣了给自己吃?杨玉环拖起一只靠枕砸过来,“去死!”程宗扬到底没能把杨妞儿拐走。被抢了黄瓜的杨玉环气得不理他,只拉着小紫说话。
“华清宫你还没去过吧?在骊山上面,宫里有好大一个温泉,上回我们去华清宫玩,我上山一看,哎呦我去!这地方太合适了!正好把前面的宫殿拆了,改成暖棚,给我种黄瓜。”“我们一起去华清池泡温泉,好不好?好不好?”“才不带他!敢抢我黄瓜!”“把那个瘦燕也带上,还有她那个软萌萌的小妹妹!对了,还有那些侍奴!统统带走!敢抢我黄瓜!”“让他玩自己去!敢抢我黄瓜!”“我的床大不大?紫妹妹,我们两个一起睡,让他睡沙!敢抢我黄瓜!”程宗扬忍不住道:“行了杨妞儿,你堂堂一个公主,为了口黄瓜犯得着吗?话里话外净跟黄瓜干上了?”“知足吧!再啰嗦,你跟高力士睡去!哼!敢抢我黄瓜!”于是杨妞儿跟死丫头两个人睡床,自己只能睡沙。甚至连雪雪都混到了床角,比自己的待遇还高出一截。
程宗扬倒是想半夜摸上床,好给两女一个惊喜,可该死的小贱狗居然伸出三只脑袋,轮流入睡,不管何时,总有一只精神矍铄,目光炯炯的狗头牢牢盯着自己,一点浑水摸鱼的机会都没有。
该死的贱狗!平常怎么不见你这么敬业呢?老爷我天天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你连个门都不看,刺客来得跟过马路一样热闹,你“汪”过一声没有?居然跑这儿来献殷勤……程宗扬在脑海里狠狠吃了几顿狗肉火锅,才满腹怨念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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