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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J太好认了,他正买一个汉堡,我从他的背影就认出他来。我跟随着他穿过数条街道,在红绿灯的后面默默地注视他衣领里面的脖颈,以及他食指上钩着的麦当劳塑料袋。他一定比那个山坡时代更加老了,扭过头来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头顶几乎就要秃掉了,过马路时一辆疯狂的卡车朝他拼命地按着喇叭,我看到他踯躅在马路中央,根本不知道向前还是向后,于是我冲上去一把将他拉回人行道上来。他竟然那么老了,惊慌失措地望着我,直到我说:“你好,J先生。”他却丝毫不疑惑为什么我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来。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已经过气的名人,他曾经是个作家,如今却在这个北方城市里自己买汉堡吃,他得自己去菜场里买菜,别人把一分钱当做一角钱找给他,他也不知道。没有人认识他,但是他依旧迷人,是那种过了气的迷人。
往南方岁月去往南方岁月去(3)
那时候是我最最穷困潦倒之期,J收留了我。
我对于物质并没有太多的要求。有一天我走在这个北方城市的马路上,发觉自己手里只拎着一只跟随了自己好几年的红色小包,里面塞着一支口红,而我还是穿着几年前的裙子,跑鞋脏脏地踩在脚底下,口袋里空空如也。我想,忡忡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这个突然间的发现叫我感到自己的可耻,我每天都试图到J那里打探一点关于忡忡的过往,我非常想知道忡忡的去向。我无意知道他们俩的南方岁月,我对此充满怨恨,但是我的内心总是在某个时刻软绵绵地充满了忡忡的名字。我是最孜孜不倦地询问着往事的女人,有的时候我感到忡忡的名字已经挂在J的嘴边几乎要吐出来,但是他很快就闭嘴,并且充满警惕地望着我。我本来以为留在J的身边,总会等到忡忡来寻找他的那一天,可是日复一日,希望早就已经被绝望的孤独消磨掉了。
有一天我跟J坐在小饭馆里喝黄酒吃火锅。我们被热气熏得满脸通红,醉醺醺的J把一只耳机塞进我的耳朵里面,那时周围所有的喧嚣都在瞬间消失了,那是最后一个夜晚在山坡上忡忡塞进我耳朵里面的音乐,此刻我才听清楚里面在唱着:“Lifeisunfair,killyourselforgetoverit.”我们接吻了,在火锅的一团雾气里面,我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跟一个男人接吻,而之前是跟忡忡。我们靠在山坡上的教室里看操场上的男生打篮球,一边给共同喜欢着的男孩子写情书,突然忡忡说:“你吻过自己么?”“怎么吻?”忡忡笑,说:“对着镜子,吻镜子里面的自己。”我们都做过这样的事情,那依然是没有爱情的岁月,我们的心里面充满了对爱情巨大的渴望,随时都准备着被潮水带到不可知的地方去。所以在冰冷的水房里,我和忡忡都曾经亲吻过那面镜子,亲吻镜子里面自己的嘴唇,想象那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不可知的面容模糊的男人。后来我跟忡忡决定接吻,我们坐在没有人的教室里,想了很久,常常是嘴唇靠近的时候就开始笑,弯腰笑倒在桌子底下,一直闹到日落时分,忡忡说:“这次我们来接吻吧。”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们最最重大的秘密。在山坡上如此孤独的岁月里面,我们以吻镜子里面的女孩为排解,我们互相接吻,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另一个嘴唇的滋味。
而忡忡的嘴唇先吐出了那个神秘的音节:J。
就好像第一次把J从马路中拉回来的傍晚,我模仿着忡忡的嘴唇,扁扁地像拉长的树叶般说:“J先生。”
从火锅店回来,我和J*了,看起来一切都顺其自然或者情难自抑。我试图用一切的肢体语言来唤起他关于忡忡的记忆,我抚摩他的胡子,我将柔软的下巴往上面蹭去。最后他停下来,问我:“你曾经到过南方是么?”我屏住了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了,眼巴巴地等待着他说下去,但是他顿住了。我从心里一边怨恨着他对于那段葱郁时光的毁坏,好像糟蹋了我和忡忡的一件最心爱的玩具般,一边又对他充满感恩,感激他在我几乎被孤独谋杀的时候将我领回家,而最最重要的却是,我每时每刻都想与他分享关于忡忡的记忆,我被这个念头折磨着,痛苦地拽紧他。
那晚之后J重新开始写小说,他搬了电脑和打印机坐在窗台前面,从早晨坐到傍晚。我为他泡茶,在房间里轻手轻脚地走路怕惊扰他,我不再要他做任何事情,并且大无畏地对他说:“我可以赚钱养你,你要好好地写小说。”他沉浸于记忆之中,非常害怕被人打扰,而我也害怕那扇记忆之门向他关拢,我乐意在隔壁的房间里坐着,什么事情也不做,保持着整个房间的安静,听打印机打印稿纸的声音每隔一会儿就响起来,充满了期待。夜晚当他睡过去以后,我把废弃的稿纸收集起来读,迫切地要从字里行间读出忡忡的影子来,我知道当他的胡子扎到我柔软的下巴时,记忆的洪水就已经将他冲到南方岁月中去了。那个树木葱郁的地方,城市中有着金光灿灿的湖泊,我们生活的地方好像终日浸泡在生长着水藻的湖水里面,我在那些阅读的夜晚一再地回到山坡上去,山坡的春天开满樱花,到了冬天淤泥里盖满了厚厚的金黄色落叶,我贪婪地反复阅读废稿纸上的片段,哪怕没有连贯性也不妨碍我,我闭上眼睛就回到山坡上的脚踏车上,回到葱郁之境去。
终于,我看到他的小说里出现了个不起眼的名字:重重。
他小心翼翼地描写重重,如同我小心翼翼地阅读,重重没有性别也没有外貌,只是小说里面一个名字。我给J泡茶的时候问他:“你要放糖么?”他摇摇头又点点头,突然问我:“这是什么茶呢?”我指指窗户对面的一种树木,对他说:“是叶子。”他合上电脑,扭过头来望着我,于是我说:“我非常想念过去的一个朋友,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一个山坡上,最近我总是能够梦到她,她的头发变成绿色,而且站在水里。”J从来不曾听我说起过关于朋友的话题,我在北方城市里没有朋友,我只有忡忡,我跟忡忡一起过马路,一起吃饭,哪怕是在最最孤独的山坡上,我们都从来不曾感到恐惧和惊慌。
“你是什么时候采的这些叶子?”
“在南方。”我听到J哽咽了。我做得已经很过火了,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我把茶盘放在门口。屋子里长久的静默,等到我的双腿发麻时,敲动键盘的声音渐渐响了,从迟缓变到伶俐起来。我怎么会来到北方,当我拎着箱子往山坡下走时我还丝毫不知道时间将把我带往何处去,我走到半路上往梧桐树的缝隙间望过去,如若是夜晚我就会看见一辆亮着顶灯的出租车,忡忡跟我并排走在山坡上。她说:“去北方城市的话,要坐绿皮火车,坐了三天三夜就到了,下站台的时候,铁轨边的雪没到膝盖,像棉花糖一样踩不到底呢!”忡忡说起这些的时候是多么的雀跃。我们一起站在宿舍的走廊里面打电话,她给J打电话,我搬着小凳子坐在边上,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复习功课。她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是我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她的声音变得不一样,我觉得电话的那一头有一个我所不了解的世界,而忡忡将这个世界向我关闭起来了。我诋毁这个不明所以的世界,我感到忡忡拎着小包抹着口红飞奔向前,一头栽进那个我不了解的境地,我诋毁那个世界,诋毁J先生,我多么害怕这个跟我一起在水房里亲吻镜子的女孩飞奔而去,扔下我,扔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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