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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一个人或者一段时光已经影响了自己,自己却并不知道,或许到死去的那天才会突然想起。若干年后菲菲一定会想起来,她的青春期早在第二个恋人时代就已经消亡了,十九岁,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年她把一头拖到屁股的浓密长发彻底剪掉,剪成难看的男人头,架着大大的眼镜跟第二个恋人谈恋爱,听那个男人说要去法国,菲菲当时并不知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后来她一心以为那是《天使爱美丽》里面的诡异精灵,还听那男人说他对那个背叛他的女友的无限迷恋,直到最后他重新和那个女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后来菲菲的头发长长了,染成橘红色,一直戴隐形眼镜,也谈了数次恋爱,有过若干次的*,只是她从此就决定自己要去的地方是法国,如此根深蒂固,再不改变。
而今若是小五跟她说,他要爬遍这个城市里面所有的楼,只是为了寻找一九九三年的那个傍晚,菲菲也会觉得这只是荒谬的梦境,如同十九岁那年,拉着第二个恋人的手缓慢地走过昏黄潮湿的地下通道,有拉二胡的人蜷缩在角落里面睡觉,当他们走过他时,身后突然响起尖厉的断弦声,菲菲扭过身时,那人却依然是蜷缩着的一块石头,只有青春期时发生的事情是真实存在记忆中的,之后就全都是荒谬的梦境。
晚上,小五和菲菲在巨大的穿衣镜前移动着自己的身体,他们把衣橱里面的衣服一件件地铺开来,然后往身上套,菲菲甚至翻出还未曾发育时常穿的一件灯笼袖的橘红色衬衫,她惊讶地发现这件衣服还是可以穿上身,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瘦得好像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他们在镜子前面折腾,摆各种姿势,互相推搡着要站在镜子的正中央,一会儿用围巾包住头发,一会儿在牛仔裤外套很多条裙子,个个一言不发。最后小五*着上半身穿着一件红色的绒线衫,坐在地板上面望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开始抽烟,菲菲疲倦地趴在一大堆旧衣服上面,身上披着一件旧得发霉的皮夹克。
她望着小五瘦削到要皱起来的身体,说:“你看起来就是个少年啊。”
这一刻小五最大的秘密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他几乎要说:“我们一起去爬楼吧,我带着你去爬那座一到晚上就撒着巧克力屑的高楼,爬到最最顶上,一起坐在巨大的霓虹灯牌子底下。”但是最后他还是把这些话连同烟雾一起吞下了肚子,这些东西是不得分享的,阴凉的楼道,变幻的光影,空旷的天台上面无边无际的雨,或许他会跟她说,但是得等他找到一九九三年的那个傍晚才可以。
只是之后,每每小五打电话给菲菲总是称呼她为小姑娘,他说:“小姑娘,你还没有吃过饭吧,我们去吃火锅吧。”
那日的不速之客是小五过去的朋友,他们是在马路上遇见的,他在背后大声叫着小五小时候的绰号,声音温和亲切,却叫小五拉着菲菲的手紧了一紧。那是个面容肥厚、留着半长头发的男人,穿着不太干净的衬衫,手里面还拎着公文包。他简直是扑过来拍着小五的肩膀说:“嗯,一点都没有变,一点都没有变。”他接着又指着小五对菲菲说:“他小时候可是我们的超级巨星啊,那时候他在我的眉弓上面敲了一砖头,搞得满城风雨,看看,我这里缝了八针,怎么也长不出眉毛来了。”于是菲菲看到这个头发微秃的年轻男人确实只有半条眉毛。而小五恍然大悟于为什么刚才手不自觉地紧了一紧,那些久远的在建筑工地里骑着翠绿色跑车的岁月扑面而来,那时他总是在等待着背后突然有人呼喊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已经属于摸不着的岁月了,那些裸露在钢筋水泥里面的记忆,那时,小五听到别人喊他这个绰号,就会拼命地向前加速,左手把住车把,右手神经质般地往后斜插进书包里面,握住那把铁扳手才回过头来看是谁在喊他。有的时候他回过头来时,已经把那个喊他的人甩开了好远,背后只有空荡荡的大马路,无边无际的脚手架,和大朵大朵与他一样飞奔着的云朵。
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4)
而空荡荡才是真正地叫人心悸,就好像当他神经质般地松开菲菲的手,向身后摸去的时候,背后是空荡荡的,没有破烂的牛仔背包,没有铁扳手。当铁扳手从被磨破的包里脱落时,小五或许正飞驰在某两栋大楼之间,或许鼻子里面正充斥着建筑工地的尘土气息,太阳西斜,激动人心。
在这样不可思议的速度下不可能意识到一把铁扳手的遗失。
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正唾沫横飞地与菲菲说着关于过去的种种,他如何被小五砸伤了眉弓,缝了八针以后觉得缠着纱布的样子滑稽得好像小丑一样,就死活缠着爸妈给他转了学,宁可每天换两辆公交车去另一个区的中学里面念书。他的口气里充满了骄傲,他的眉弓在经过了折腾人的青春期后终于变成一种莫名其妙的骄傲。然后他飞奔着挤进人群里面,追赶一辆同样是稍纵即逝的公交车去了。于是小五站在上街沿,菲菲站在下街沿,公交车从菲菲的身后不断地晃着彩色的身体缓慢地开过去。小五说:“我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我是不是应该重新去找个结实的书包,在书包里面重新塞一把铁扳手,可是我的那把铁扳手已经没有了,那么或者是铁的榔头也可以。”菲菲怔怔地望着他,头发几乎是块颜色褪尽的抹布,她狠狠说:“你找不着就是找不着。”
这时小五想起来他最后见到那个男人时的情景,在过去他对菲菲反复的描述中,一直是一个瘦到发灰的男人,露出垂死的相貌,眉弓上的伤口始终没有愈合过。而此时他真正地想起来了,那些描述只在语言中是固定的,而在他脑海中每次这个瘦到发灰、眉弓流血的男人出现都有不同的背景,有时候他是在一个岗亭的边上抽烟,有时候他坐在过去中学操场的煤渣跑道上,有时候他甚至蜷缩在小五的床边望着他。于是小五知道,这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他说他现在在那里的牙防所里面做事情。”菲菲用手指指小五身后的一幢深色楼房。
“那里?”小五想起刚刚开始长智齿的时候,有一颗顽固的牙齿怎么也顶不出牙肉,于是就去那个牙防所里面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有用麻药,但是疼痛的感觉已经被全然忘记了,只记得走廊里面的乙醚气味,还有就是他独自一个人站在走廊的天窗边上,被拔掉牙齿的牙肉上覆盖着一大块棉花,很快就被血浸透了,他把棉花取出来,血依然在嘴巴里面咕噜咕噜地冒着。
自此小五再也没有提起过他所有黄金时代所发生的事情,他对任何人都不曾提及过。睡觉前菲菲总是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把头发窝在小五的胳肢窝里面,喃喃地描述着那些在黄昏里面撑着翅膀低空擦过的黑色大鸟,它们羽毛的温度,它们的脚爪有时候甚至触碰到头发,然后菲菲就嘟哝着迅速进入睡眠中去。他们很少说起将来的事情,将来比过去更加的虚无缥缈,所有的激动人心和细枝末节都无可描述。小五却一再地做梦,梦见自己在爬一幢从没有进入过的高楼,楼道内如此安静,充满了油漆的气味,每一级台阶都很高,没有声控灯,也没有天窗,模糊的光线从很远的地方透进来,不可辨别外面的时间,而有个声音却是越来越清晰,那是那个半条眉毛的男人的声音,虽然这个声音并没有小五记忆中的童真感,但是他确知这就是那个男人的声音,他唤着小五的少时的绰号,但是小五知道他要说的其实是:“再往上,再往上,再往上你就又再次看到了一九九三年。”而梦就此终止,终止并不是他突然打开天台的门,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发现那底下就是虚空,终止就是他突然醒过来,毫无征兆,看看手机显示的时间,往往是清晨七点,打开床头的窗户,底下梧桐树的叶子都已经落光了,并没有下雪,但是整条马路是白颜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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