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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放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那就去洗把脸,你最后一个上场,还早。”
他乖觉地一撑地板站起来,手脚轻捷去冲去淋浴间用凉水把最后一点残留的睡意冲走了,然后回到排练间,对已经准备上场的同事和照例要守在舞台边的侯放点点头。他还是有点紧张,几乎说不出来话;另一方面身体则在微微发热,指尖因为因为甚至有些发痒。
见夏至也准备好,侯放带着这次参演四季的所有舞者沿着那条他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的通道走向舞台。因为是新舞剧,又是艺术节的重点演出之一,《四季》的票早早售罄,于是夏至他们远远的就能听见来自大幕另一侧的人声,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比以往任何一次听到的都要喧嚣得多。
他的手机留在了排练厅,但至少是在他离开之前,周昱都没有留给他只言片语。夏至无法得知此时的人声中是否有他期盼的那一个,他能做的,只是竭力抑制着想掀开大幕的一角的冲动,苦苦忍耐之下,连那始终环绕不去的即将登台的恐惧感都奇迹般的被一并压抑了。
音乐响起人声隐去的瞬间,夏至还是维持着和几分钟前一模一样的姿势悄无声息站在侯放的身后——柴可夫斯基的《四季》D小调十月开场,波澜不兴,可明明是一次次排练中听得烂熟的曲调,却毫无征兆地引发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和苦涩,无形之中攫住了他的心脏,让它越跳越快,越跳越慌,寒冬尚未到来,夏至已经是心如擂鼓,汗水布满了额头。
而也在同一刻,周昱把行李留在了门口,走进了陶维予的病房。
迎面扑来的暖风熏得他微微眯起了眼,厚重的门在指尖留不住,悄声地关上了。坐在外间沙发上工作的白安感觉到动静后不在意地交代一声“刚睡,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了,东西你们分着吃了吧”,连眼皮都没掀一下,三秒钟后没听到回答这才抬起眼,手里的电脑差点没捧住,人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她语调里犹有点心有余悸似的颤音,浑不似平日,说完之后猛地醒神一样放下手里的东西,几乎是扑到周昱面前,眼睛跟着亮了:“周昱……”
周昱轻轻按了一下她的一边肩膀,轻声说:“没人拦我。”
白安点点头,定了定神,还是仰头看着他,嘴角颤了半天,想说的太多,又怕声音太大惊醒里面的人,半天终于克制住,说:“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周昱几不可见地微微一笑,好似在安抚:“知道。回不来。现在回来了。”
白安这时才留意到周昱的样子。她平时是一点针尖都逃不过眼睛的人,心一定,立刻就看出了端倪,但对着此时的周昱,有些话不知道能不能说,有些则轮不到她说,就只好点点头,哑声说:“那你就去看看他吧。”说完双眼一闭,无声地哭了出来。
她的眼泪让周昱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放开搁在白安肩膀上的手,不再多说,也没有敲门,推开了卧室的门。
外间温暖如春,里间的窗户却大开着,潮湿的风挟带着冬季的冷冽,让周昱又一次皱起眉来。病床上的人对这冰火两重冷暖交织的处境似乎一无所知,只有半张脸从被子里露出来,还有大半被头发遮住了,连神情也欠奉,周昱关上门后又走过去关了窗,风声被挡在室外,两个人的呼吸声也就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周昱这才发现他还记得对方睡时的呼吸,默默听了片刻,才拉过椅子坐在了床边。熬夜和航班并没有让他觉得劳累,回来的路上甚至没想过合一会儿眼,过来医院的路上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但随着观察、等待和凝望的时间一点点地拉长,他却睡着了。
冬天以苏醒开始,睡眠终结,秋季则是丰收和献祭,冷色的光悄然淡去,金黄的灯光洒满舞台,好似熟透的麦田,舞者们涂满油彩的身体如同麦穗。这强烈色彩的对比让待场的夏至目眩,那开场以来的压迫感又一次袭向他,他有些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撑了一把离自己最近的东西,站稳之后才感觉到触手处一片温热,还来不及撤手,身边的人已经开口:“夏小至,你怎么回事?”
听见是侯放夏至有些安心又有些羞愧,但在他面前也不敢说谎,缓过口气压低声音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气闷,心慌得厉害,之前从来没有过……”
黑暗中侯放拉过他的手来把了一下脉搏:“深呼吸,然后吐气。慢慢调整心跳,不要还没上场先把自己吓死了,也不是第一次登台了。”
“那个……侯放,能不能让我出去看一眼,我想看看……”
“嗯?”
他看不见侯放的表情,这就让他心中的畏惧之意淡去了些:“你给我的两张票我寄了一张给我妈,但是她住院来不了,我就想看看另一个人来没。”
侯放松开手:“要是没来呢?”
他蓦地有点委屈,想说“他答应了的”,又不敢表露出来,摸摸鼻子,说:“没来就没来,就是想看一眼。”
“那就去看一眼吧,看了就回来,别七想八想,你脉搏太快了,无论是紧张和兴奋都收一点,等上台再爆发出来。”
夏至没想到侯放居然会答应,一时之间喜不自禁,就跑去前后台相交连的过道,趁着这一幕舞台上的光足够亮而观众的注意力又都在台上,躲在幽暗的过道里望了一眼。
座位上有人。
夏至的心重重地落下回去。
侯放听见夏至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不同于去时的迟疑和不安,回来时已然轻快平稳得多,等人站回他身边,他又一起抓过夏至的胳膊来摸了一次脉,感觉到之前那过促的脉搏已经平息下去,又说:“人来了?”
“没看到脸,但座上有人。应该是来了。”他有点羞涩地说。
“好。看也看过了,人也到了,那就定下心吧。”
夏至轻轻地嗯了一声。
乐声中的祭典渐近高潮,因为隔得太近,夏至都能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光和热,汗水和泪,在旋转和跳跃中蒸腾在舞台上空。
此时随着音乐,一名极速旋转着的舞者轰然倒地,肉体接触地板,发出沉重的响声,如同一记长钟,又似落场的重鼓,敲得夏至的心跟着重重一顿。他看着那强健的舞者如被收割的麦子一样遽然倒下的身形,脊背和腿背紧紧贴着地板,腹部缓慢而有力地收缩着,勾勒出肋骨和胸腹那利落的线条,那是丰盈到极点的死亡,而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有两条鲜明的光的痕迹。
是泪。
他一旦心定下来,连耳目都灵敏得多,不多时发现舞台上的大家不止一个人在落泪——舞者在舞蹈中情绪亢奋,哭笑都是常事,但眼下的一刻,却似乎反常了些。
丰收意味着秋日即将过去而冬日正在到来,绚烂之后是无尽的沉寂,也是死亡。
这个念头,连带着台上的泪水,让夏至又战战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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