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轮到我着恼了,手掩着胸说,“明明是你扯开来看的,居然还有脸埋怨我?”圆脸老头听不得别人顶撞他,虽是苦恼之余,闻言就要打,却瞧着灯光下我的面容,抬手又落不下来,一愣神之下,改为伸手掩回我被拉开的襟口,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叹了口气道:“你这小狐狸,如今变得还真美艳动人!我一个糟老头儿,看了都吃不消……”
();() 随即目光发狠,又握刀说道:“越是如此,越不能让你活着又遇上我主公!”我见他杀意未消,不由纳闷道:“听说你主公自有不少女人,又怎么会稀罕我?他身边多美的都有,筑山夫人就很美,我在她身边连棵草都不是……”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要糟。圆脸老头果然闻言变色道:“住口!你竟敢在我面前提筑山殿?”手一紧,攥握短刀抵着我心口,正自迟疑落还是不落,我看出了他面孔扭曲,眼露凶光之际一刹那间的犹豫,同时感觉到心窝所临锋刃的寒意,伴随而来的是皮肤微微刺疼,生死关头,我闭上眼睛,任由泪珠淌垂面颊,轻声的说:“冰川好美……”
圆脸老头一怔,惑然道:“你说什么?”我微微摇头,默默淌泪,不想再说什么。只觉圆脸老头手在颤抖,竟不自觉地将刀刃从我胸口移收了几分,我把眼微睁一缝,见他脸上表情反覆复杂变化,噏动着干瘪的嘴咕哝道:“这小狐狸终于不抵赖了,莫非……想要我送你回冰川去吗?”我悄觑他神情变化,心下暗转狡黠念头:“快收刀呀你,再往后多收几分,然后改变主意送我去冰川,虽说那边应该很冷,却要先逃过这一劫再说。”
就在他犹疑地不知要不要收刃后移之际,忽听院中有人喝问:“忠世,你在里面要干什么?”
圆脸老头闻声一愣:“数正?”转面望见窗纸上映出两人悄临廊间的身影,左边那人喝道:“忠世,不论要干何事,都请你先住手!”圆脸老头哼了一声,瞅着右边那人的身影形态,不由怔住,惊讶道:“怎么连他也亲自前来了?”
便在此时,有只手倏然伸来,悄按刀柄末梢,出其不意地按压他手握之刀又往我胸口扎落。
这一下突如其来,不仅我大吃一惊,就连圆脸老头也吓一跳,还好他临变转念不慢,便在刀尖眼看要扎入我胸口之际,抢先翻腕撩刀急削那只白生生之手。那只手却并不缩移,仍只一晃又按压回刀柄末梢,扳转去势,复又向我胸口推落。
圆脸老头见用一只手不够,忙又加上另一只手,急去改变刀落之势,中途转向,变为搠向那只白生生的手臂。同时听到屏风后一声冷冰冰的低哂:“忠世,你对我仍是下得这么狠的手!”
圆脸老头闻声一怔,顷刻脸上神色大变。随即啪的挨那白生生之手甩了一巴掌,这记沉重的耳光委实掴得我都要觉痛了,只见那圆脸老头猝然被打得歪头跌掼甚远,撞破纸窗飞坠屋外。顾不得一时晕头转向,抬头懵眼而望,颤声道:“这说话声音怎么如此像她……可是她已经……谁?是……是谁来着?”
那白生生之手晃收回袖影之下,随着屏风推开半扇,现出后边一道不知何时悄然开启的暗门,有个披发寂坐的人影映入我眼帘,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目光诮然道:“你这小狐媚子,又是他到哪儿结识的新欢呀?虽然看上去是个秃子,却仗着青春年少,在我身边倒也未必只是棵草。”
我没等看清那是谁来着,愣着头先忙着辩白:“我才不是他新欢呢,刚才你明明看见他要杀我……”却不知为何,话到口边,说出来却变成了小声咕哝。
屏风后那人侧目凛视,冷哼道:“如今连尼姑也要纳回家去当填房了吗?”虽然她每句话都让人听了很不舒服,奇怪的是配合着她那样尖刻犀利的眼光神色,以及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地流溢出的强势气派,却又使人无力辩驳,最后只有哑然无言。
圆脸老头已自变色不已,在那儿一迳的颤声问道:“是……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数正侧觑他一眼,皱眉道,“你带来一大帮人,在外边却闹的什么事情?”
没等那圆脸老头回答,廊间现出一个酒糟鼻老头的身影,接茬儿道:“我们从后边进来,看不清前边什么情形。不过我稍微察看了一下前门那边的动静,似是忠世带来的一拨人同另一伙看不清模样之人追着什么,或是被什么追着往山林茂密处惶奔而去。不过别担心,我已让两个得力手下悄随前去察看了。”
圆脸老头瞥他一眼,纳闷道:“忠次,你怎么也来了?”酒糟鼻老头蹙眉未答,数正稍感慰然道:“忠次也赶到了这里,就让人放心多了。”随即转面朝屋内投来惊疑不安的目光,先干咳一下,问道:“忠世,你刚才被谁打出来的,恁大手劲?”
圆脸老头亦往屋里投来悚然目光,见到那披散长发之影寂坐映壁,他不由的缩了缩身,悸着嘴道:“这么厉害,还能有谁?”数正蹙眉悄问:“你看清楚是她了?”圆脸老头啧他一声,颤抬起手,指了指那映壁之影,身躯又往后畏缩几分,慑然道:“不信你自己进去看!真的是她……”
这时,我听到窗外那默然悄立的男子终于不再沉默,问了一声:“筑山,是你么?”他的话声似是竭力想装作冷静,却又强抑不住内心激动的波澜。
但我一听之下,内心波澜也并不小于他,顷时惊而转觑,只觉难以相信:“筑山?”
不论我听说的她是怎样的形象不堪,我只知道她是个苦命的女人。一个乱世之中身不由己,并不幸福的女子。
据说她母亲是氏真他父亲的妹妹或者义妹,她就在这家里出生、在这家长大,无忧无虑的玩耍,后来以义元养女的身份嫁给在他家做人质的那位三河少主。开始了悲剧的一生,大概她从来不曾幸福过。人们说她或许不够聪明大气,不够温柔善良,但如果她不是出身东海名门,没有嫁给比自己年幼的三河少主,没有对上疯狂的有乐他哥,而是普通的刁蛮富家女,命运便不会待她如此残酷。
在别人描述中,她傲慢、嫉妒、恶质、孤僻和邪佞,但都不是真正的她。真正的筑山殿出身高贵,性格骄傲,爱憎分明。我从前不理解她怎么会是别人传闻中那样恶劣的人,后来我渐渐明白了许多事情。
她由衷敬爱那位世称“东海巨人”的舅父,以自己作为他家一员的身份而骄傲,因丈夫将三河之地从东海家分立出去后,又与她家的仇敌信长结成清洲同盟,而因实力差距巨大,实际上是成了有乐他哥的小弟。东海名门高贵的血统,筑山殿骄傲的性格、婆婆于大的冷淡、与儿媳五德不和等诸多因素,导致她与丈夫婚后越来越紧张。据闻后来因为与儿媳五德交恶,被五德向其父信长告状,称筑山殿私通大膳大夫之子胜赖意欲谋反,有乐他哥遂下令要那位三河少主处死自己的妻子筑山殿与长子信康。死后首级送到清洲给有乐他哥检验。
我一直不明白,人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后来才知道,其实也有两帮谋臣从中推波助澜的因素在起作用,终于把这对夫妻之间本来就很糟糕的局面折腾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筑山殿的舅父义元在桶狭间遭到清洲城城主信长的突袭身亡,史称桶狭间之战。义元去世后,他的嫡长子氏真继承家督,不过他家在义元死后便逐渐衰退。战后那位三河少主无视氏真,径自回到三河当起城主,脱离了氏真家的支配。氏真对那位三河少主的叛变十分愤怒,软禁了留在家中的筑山殿母子三人。
永禄五年,那位三河少主与有乐他哥缔结清洲同盟,正式与氏真家断绝关系,筑山殿的父亲受到愤怒的氏真追究,被迫与正室一起自杀。因为这件事,使那位三河少主和筑山殿之间的关系生变。同年,那位三河少主攻伐上乡城,并以上乡城城主鹈殿的遗孤氏长、氏次,因其祖母为义元之妹,身份尊贵,做为人质交换筑山殿、信康和龟姬,母子三人总算才得而来到丈夫的地盘。不过由于丈夫母亲于大的命令,筑山殿并没有被允许入城,而是在城外的尼寺过着形同幽禁的生活。
在丈夫和有乐他哥的安排下,八岁的信康娶有乐他哥之女五德为妻。出生于名门的筑山本就蔑视有乐他哥这班新进崛起的暴发户,况且五德是杀害舅父义元的信长之女,因此婆媳关系相当恶劣。而即使信康已经成亲,筑山也还是住在城外,不被允许进入城内。
当正室当成这样,还是城主夫人,你可以想象筑山的心情。她付出了什么代价得到这个结果?
她本来在氏真家是其中一个家人的身份,奉命嫁给了比她年小许多岁的人质之后,她丈夫得以解放,四处去野,留下她来当人质。于是好些年里,她在她家从主人变成了人质。丈夫叛变后,连累作为担保人的她生父,而致她亲生父母被追责而自尽。并且连她和一对儿女也被愤怒的氏真囚禁,直到交换人质,才得以脱身前去丈夫身边。以为历尽磨难,从此总算苦尽甘来,要去当城主夫人了,不料丈夫母亲禁止她进城,把她幽禁在城外,后来丈夫又迁居别处的城池,她也没能以正室的身份随同前去。
那时城内分为四派势力,拥护她儿子信康派、环绕在她丈夫生母于大身边的亲清洲派、守护媳妇五德的信长派,以及筑山殿带来的东海家臣派。三对一,筑山殿这方根本成不了气候,到了最后那些年,筑山殿自感几乎无人可依靠。身边全是“清洲同盟”安排来监视她的人,娘家东海已经翻脸而且步入衰亡,最终她反而觉得唯有甲州的大膳大夫家可以帮她一起对付清洲同盟。据说她这个时候开始通过给她看病的明朝医师敬灭为她四处联络甲州和信州的大膳大夫家臣,这个女人一直不甘心听凭命运的摆布,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她仍然挣扎着要掌握自己可悲的命运。
由于儿媳五德一直没有生下儿子,担忧的筑山趁机安排原大膳大夫家臣、现为三河家臣的昌时之女成为信康的侧室。这让五德大为恼火,于是写了筑山和信康的十二条罪状给父亲信长,指责筑山常有疏离信康夫妻的谗言,加上筑山私通明朝医师敬灭,并且密通甲州大膳大夫家,信长便命令那位三河少主处死筑山和信康。她的首级被信长检验后送回,首级埋在筑山神明宫,不与尸身安葬一处。
她最可悲的是,连“筑山”这个称呼都充满了屈辱。
婚后几年里,她和生下的两个孩子被留在氏真家,小夫妻俩的立场在一夕之间乾坤倒转,她变成了她这方的夫家人质。即使是获释后得以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丈夫的故乡,却因婆婆于大的命令,无法住进城内,丈夫只得在城外北部那个叫筑山的地方另外建筑了一栋看守森严的宅邸,让母子三人居住,从此以后三河众家臣便开始正式称她为筑山殿。
而在这之前很早,她就已经被人戏称为“筑山”,那时虽已出嫁,人还没到,三河众谋士便早早地四处放出口风并在背后叫她“筑山夫人”。也许是出自于大的意思,想为清洲试探东海方面的反应,可悲的是就连义元和寿桂尼也没反应过来。这使得她早在东海自己家里的时候就提前被命运打上了烙印。自从她刚一出嫁,不久人人都叫她“筑山”,或许她那时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个叫筑山的幽禁之地早就属于她了。最终也成为她那颗被割下的头颅的埋骨之处,她的坟在别处两个地方,相距都很遥远。
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
我正自恻然,不意被人揪了过去,只觉眼前灯火一晃,光焰暗弱之际,就被拽到了屏风后边。此时窗外那人不顾数正劝阻,已进屋里,兀自急唤:“筑山,筑山!”数正苦谏道:“主公,只怕其中有诈!筑山御前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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