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幡披回他肩背,在四周刀枪环伺之间,只留一个“毗”字。
黑眼圈之人从暗雾笼罩之处悄步走出,蹲到正信藏身的草丛里,轻咳了一声:“猜到他是谁了么?”正信在草中低哼道:“想到一个人。据传此人曾在毗沙门堂得到感悟,自称是战神毗沙门天的化身,战前常在毗沙门堂独自冥想作战方略,战时打‘毗’字军旗。有时只身出行,仅是随便拿一根竹竿,扮作僧侣。”
“就是他,”黑眼圈之人望向那个披裹在玄毗下的纤弱身影,眼光流露景慕之色,喟然道:“此时他应该只有十来岁,已是‘春日山城’独当一面的少年悍将。大概是初平内乱之余,顺便前来观察河东情势。不过他不是扮作僧人,他从来都把自己当作苦行的出家人。平生不近女色,无妻无后……”
不只我看见他们俩蹲在那儿交头接耳,就连有乐也看到了,连忙凑过来说:“什么‘不近女色’,说不定他本身就是女人呢……”黑眼圈之人和正信不约而同的啧然道:“去你的!”有乐接着猜:“又或者他其实喜爱男人,比如说我这种……不过我觉得他真的很像小尼姑呀!一提到尼姑,我就想到这只可悲的手……”正信和黑眼圈之人瞧了瞧他的手,奇怪地问:“咦,怎么变成白花花还烂糊糊的一大坨?”有乐抬着手说道:“变成一坨而不是一根的原因是,先前去胖子那边找茶具的时候,找到一盒凉草药膏,就顺便搽上去看看,果然凉凉的好受了些。不过我觉得它还是更肿了,需要找你老婆才有望搞定……”说到这里,忙问:“那瘦弱之人呢?捞上来没有?”
正信顾不上理他,只是望着那纤影小僧,叹道:“此君被后人称为‘生涯不犯’,原意本是不与原配以外发生情爱之事,但他竟将其发挥到极致,终其一生,没有近过任何女色,没有娶过妻,更没有纳过妾,这确是非常罕见。后人对此有多种解释,我觉得最靠谱的是……”有乐又接茬儿道:“他是女人才最靠谱。比如说,本为女性,为了他家的安泰而以男装武将的身份示人,既然是女人,自然不会娶妻生子了。因此没有任何儿女,而且没有妻室,又收了四名养子。相关这一说法的证据包括喜美服、通音律、爱好歌曲等等,又据传说,他在川中岛会战时,曾经消失一段时间,原因是经痛。并且每隔一段时间,他就玩消失。此外,有记载他死于‘大虫病’,根据我泡茶之余的研究,‘大虫’就是‘月经’之隐语……”黑眼圈之人和正信不约而同伸手去卯他脑袋,笑骂:“胡扯!”
我想起了他们所仰慕的那人留传于世的一首有名的赏月诗:“霜满军营秋气清,数行过雁月三更;越山并得能州景,遮莫家乡忆远征。”
记得曾经听我家那位老爷爷握着酒盏叹息说:“我那位人称‘甲州之虎’的儿子,本来是有望能取天下的。却时运不济得很!偏偏遇上了‘越后之龙’这样一位终其毕生都难缠的对手,白白在关东战场虚掷了平生多少时光。不过话又说回来,比起我那不孝儿子,我更喜欢他。此人热心向学,能文能武,会唱会玩,交游广泛,从四书五经、孔孟之道到老庄学说,皆有涉猎,甚至雅好诗文、琴曲、书法,赋有许多好诗流传于世,造诣极高。更赞的是其乃好酒之人,性喜喝酒,即使骑在马上也可以大快畅饮,有著名的马上杯之说。我和他还有共同的好友,就是剑豪将军……”
();() 当我回想昔时在剑豪将军府中的情形之际,听见有乐笑道:“我想起来了!那日我也在,记得这人去过将军府里,并且女眷们都爱跟他聊天玩乐。你不也在一旁沏茶吗?咦,那时他没有这么小啊……”
“闭嘴!”那个面色惨白的小胡子本来就已心神不定,此时再按捺不住,伸刀过来拍打有乐脑袋,鼻不是鼻、眼不是眼的发作道:“这么多话!又提女眷,我打死你……”
一根竹竿忽伸过来,在我们眼前只晃了两下。第一下,往那小胡子握刀的手腕上点了一点,钢刀脱手。第二下,竿梢轻撩刀脊,只一拨就反转其刃,唰的从那小胡子喉间抹过。旁边的络腮胡子急忙挥剑削竹,却只一挥落空,竹竿迅即又落回那小沙门袍下,以脚背轻承不坠。
他不动时,众亦不动。他刚一动,络腮胡子和四名各绰兵刃的甲士一齐掩身上前,那小沙门只微振袂,玄幡斗展,“毗”字临空宛然刹那间变大,却又瞬间缩拢,现出一道竹竿之影夭矫有如神龙摆尾,飒然扫撩之下,络腮胡子等四人跌飞开去。
马鞍上那位大将目为之炫,不禁赞叹:“寻常竹竿,却使出了好枪法!”
竹竿轻坠,又落回袍下之足轻承中。小沙门合掌颔首,复又披幡如故。霎然只见大红袍影猎展于空中,飘荡过眸,白面女子突然从掠空的袍影下晃身闪现,悄无声息的再欺上前,爪影翻舞,抓向小沙门喉下。
眼前只见玄幡斗然展开,次第闪现“毗沙门天”四字霎映瞳中。随即竿影晃来,迅疾点在白脸女子喉下,一触即收。白脸女子不由惊骇道:“又一次?”仓促向后倒飞甚急,止不住势,摔进一人怀里,转面瞧见有乐缩退不迭,皱着脸说:“哎呀呀,你压到我这只肿手了……”
白面女子不由恼羞成怒,跳起身来,提脚就踹,不意草从间有手急晃,捺她足踝。有乐转面见是正信出手,乘机缩身藏到他背后。白面女子收足出爪,正信抬掌反切她腕下,两人皆不相触,同时以快打快。白面女子突又晃身从草间飞退,踣身屈下一腿,欲起不得,眼望正信蹲身的那片草丛,既惊且恼,心犹不甘地哼道:“这片草丛里还藏了多少能人?竟然帮你暗算我来着……”正信愕然道:“是吗?”转面瞧了瞧,但见除了黑眼圈之人和有乐之外,并无别人踪影在畔。
白面女子不甘心,又欲挣扎起身,身后却伸来一口连鞘之剑,轻轻按在她肩头。那位大将在鞍上蹙眉望着暗雾葱笼的这片草丛,手握剑柄,沉声道:“鬼夜姬,适可而止吧!”
那小沙门瞬间又披回玄幡,恢复合什颔然之态,竹竿搁于他袍裾边微伸的脚背。忽飒数响,几个流莺模样的女子齐甩衣裙抛向小沙门,有乐和黑眼圈之人不约而同地惊叫:“哇啊!露了露了露了……”叫声出口,两人对视一眼,有乐忙掩失态说:“我是高雅之人,不应该为此而大惊小怪,那些东西很俗!”黑眼圈之人不甘落后,昂然道:“我一身正气,什么没见过?不应该跟你一样落入俗套……”正信蹲在草里,一脸奸笑地瞅着他们俩个。
随着数声娇叱,夜色下流莺纷舞,疾从抛送的裙影之间跃然而出,各绰白刃掩杀上前。没等有乐和黑眼圈之人多看一眼,她们又已闪身穿入飘荡的裙影之内,复又著衣如故,迅即四面围拢,刃光聚合到小沙门身畔。
玄幡飒然展开,“毗沙门天”四字再次乍现又收。流莺们掼身齐飞,除了个别跌去有乐和黑眼圈之人旁边,使他们看得愣神之外,其余有的摔入草丛里、有的坠落河流中。
那位大将在马鞍上伸剑指向手捂喉脖踣身跪地的那个小胡子,沉声道:“不才氏康,驭众不严。这厮杀害无辜女眷,天理不容!有劳沙门高僧出手,代我加以惩戒。氏康在此诚心谢罪了!”说完,拔剑挥落小胡子项上人头。
我心头怦然而惊:“原来此人竟是那位‘河东雄狮’!”
大将收剑下马,再投眼望时,玄幡已临于河流的另一边。他摇了一下手臂,阻止部属放箭。目送那小沙门披幡走入夜雾,黑暗中有语传来:“氏康,今夜你们杀人太多了。我来只为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
大将立于河畔,沉声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小沙门在夜雾中遥留一语寥落:“或许你值得我日后专程讨伐。”
黑眼圈之人凛容道:“河越夜战,死伤无数。其中多少无辜!这或许可以算得正是今后他十四次征伐关东的起因。”正信亦沉吟道:“他这个人眼里揉不进沙,况且此后又承诺了要为关东管领复仇,就不遗余力地去做。据说这位‘越后之龙’的两大宿敌之一氏康将军死前对其子曾言:‘晴信、信长之辈,都是说一套,做一套,不足以托赖。然而辉虎殿下不同,受人之请,必忠人之事。我死后,诸侯中你可以依靠的,舍此无人。’可见彼此之间最为互相了解的,还是宿敌……”
我衣衫湿透,蜷曲在河边正自寒瑟,那位名叫氏康的将军解下他肩上披风,裹罩在我身上。随即目光从烟霭葱笼之处移转,又望着河雾迷离的方向,沉声道:“不才氏康,这便去河越城中摆下夜宴恭奉候教。如若这位沙门高僧,还有适才那位剑术超神的朋友瞧得起,在下不胜荣幸!”
于是,我们又被带回了河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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