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笠睁开眼睛,见我坐在他不远处树下,我捡些树枝生起了三堆火,其间以燃烧的树枝相连,将他和我围在里头,盼能隔开那群野狗或者狼,总之我分不清,只觉当下性命正受它们威胁。预先捡了些石头放身边,一见有靠近,不时扔去驱打。
小笠挣身欲起之时,才发觉已被我从左近寻来野藤绑住了手脚,料想凭他眼下受伤的虚弱,一时急挣不开。他身上伤处亦已被我搞定,就连那只眼窝也包扎上了。我正忙着将先前从那屋里拣取的一些好使的药物收藏妥贴,小笠在那儿惕目转觑道:“天要黑了,这儿有很多野兽等着进食,你怎么不乘机逃走?”
我不想搭理他,收好了药物之后,就走来搀扶他起身,去那匹马旁,说道:“我扶你上马。你可别折腾啊,等下摔落坐骑就喂狗了。”
好不容易弄他上马,我才爬到鞍上去坐好,抢在篝火要熄灭之前,赶快策骑飞奔。那群野狗在后边追了一会儿,没追上就不甘心地吠遍半座山,引起更多狗吠,前前后后响成一片。
非但我听着脸色苍白,就连小笠也犹有余惊的说道:“幸好你动作利落之极,抢在天黑之前能逃就逃多远,我可不想被狗吃。连年战乱野狗多,没人去喂它们,吃惯了死尸吃活人。”我本不想理他,却又不识山路怎么走,怕撞进深山遇上更多野狗围追,就问一句:“往哪边走有村庄市镇?”
小笠一边指点方向,我一边策马摸黑前行。总算熬到天亮时候,狗声渐稀。不知奔驰了多久,我正昏昏欲睡,听见小笠桀然低笑道:“大膳大夫一生精于算计,坑人无数,门下无一省油的灯,他家有你这个如此单纯的女人,也真是奇葩至极。”
经过连夜折腾,毕竟辛苦。恰是清晨爽朗,我睡意正好,在鞍上摇摇晃晃地问了句:“什么啊?”小笠搂住我身子,在耳边放肆的笑道:“你让我指路,我就一路指引你来清洲方向了,不过看你这么好玩,真不舍得这就把你交出去。”
我觉得他的手越来越放肆,猝然惊醒,见他不知如何已自解缚,搂着我正在鞍上轻薄恣笑:“不如我们先去找个静养之处休息几天,等你伺候我伤好了之后,再去听凭信忠公子发落。”
我急挣不脱,惊慌道:“你放手!”小笠搂身愈紧,哪里肯放,兀自舔着我耳朵调笑道:“昨天你舍不得我,今儿我也舍不得你,看来咱俩是天生的一对,你不把我交给野狗,我也不知该不该把你交出去……”
我不由懊恼道:“哎呀,我成为警世故事里的东郭先生了……”正感困窘到不行,忽听啪一声敲响,小笠青秃秃的脑袋被敲打了一记,他吃痛转觑,背后有人坐在马上呵斥道:“你们这些‘一向宗’的狗男女,口念‘阿弥陀佛’,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公然在马路上玩什么‘马震’,这么旁若无人的无耻狎戏,真当天下没人管了吗?”
训斥着,又敲小笠的头一下,这次更响,就跟敲瓜那样“笃”一下,听起来就着实生痛。小笠惊恼交加道:“谁敲的?再敲就干了你!”这一来,顿时有许多手把他揪落坐骑,不由分说,拽翻于地。我也被按在一旁,只听耳边纷声喝叫道:“狗男女,敢对关东管领大人无礼!拉下去,割掉鼻耳手脚,还有舌头,也别留下……”
我正感纳闷:“怎么半路又冒出来个‘关东管领’?”随即听到要割这割那,不禁大惊失色。但听小笠在耳边疾声说道:“我要揍人了,你赶快跑!”我闻言一怔,转面见他挨揍之际,突然身旁数人一齐跌飞,小笠出手奇急,霎间连按住我的那几人也被掼翻甚远。
马鞍上那个敲头之人兀自在说:“堂堂正正的上京之路,光天白日,狗男女们公然这样不堪入目也没人管,光秀那个近畿管领是怎么当的?却要我这个关东管领来替他管……”随即只见眼前人影乱飞,此起彼落,他不由一怔,听见好些人叫喊:“狗男女跑了!”混乱中又有几人慌呼:“那秃驴厉害得很,快保护泷川大人!”
我边跑边转望,只见那骑着马的干瘦老者手持敲头之槌,蹙眉冷哼一声:“我要你们保护?”
小笠晃身穿闪之间,又抡翻数人,转头见我边跑边望过来,他居然觉得我不舍得就此抛下他,就朝我说道:“你先跑,等下我自会追上你。”我听了急忙跑得更快,心道:“我既不想被他们追上,更不想被你追上。”
身后数名条纹衫汉子乱发一声叫:“哪里逃?”四下掩近,追赶上来。眼看要被捉住,我正慌不择路,忽见前边络绎走来一行僧袍飘飘之影,穿出尘雾翩跹而至,口中齐声唱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我见没处可避,就硬起头皮奔进了僧袈翩飘的行列。那伙条纹衫汉子追来,刚好撞上这一行扬袂而至的僧影,眼见被挡着去路,有个汉子不知好坏,伸出手往走过跟前的僧侣肩头推搡道:“哪来这么多和尚,让路吧你!”话声未落,身体倏然一震,不由自主的向后跌飞丈外。
那骑着马的干瘦老者往这边转觑,望见数名条纹衫手下堪堪撞近那群飘袂而来的僧影,顷竟纷纷跌开甚远,掼落道外污水潭里。又有多人冲了过去,转瞬齐遭震飞,坠出更远。那老者眉为之皱,掌按马鞍,腾身而起,却出乎不意旁掠,一槌打去,小笠躲闪不及,抬臂急挡,咔嚓一声胳膊骨折,在他眼前弯了下去。
那干瘦老者提起小木槌当头再敲一记,小笠登时头冒鲜血,迷糊了视线,身躯摇晃着仍要抡掌拦道。干瘦老者冷哼一声:“螳臂而已,不自量力!”只敲一下,又咔嚓打断了小笠另一只手臂,随即握住腕间翻转数下,将整条胳臂拧成了麻花状。小笠惨呼声中,那干瘦老者随手撩甩,轻描淡写般的将他从众人头上抛过,掷离大道,往污水潭扔没了影。
我远远望见那干瘦老者的手段,不由惊咋了舌儿:“呜哇……这个关东管领可厉害了!”正要溜开,不意肩上悄落一只手,乍似轻按之下,我就不由自己的跌进了僧众行列中间那个布满佛符的大轿里去。昏暗中只觉有双眼睛端详着我的模样,还听见轿中的人问了一声:“哪来的小沙弥,竟去招惹那位别人惹不起的将监大人?”
僧众前行之势忽停,先前还萦耳不息的一片“南无阿弥陀佛”之声亦随而止歇。
我心中一惊,听见轿外有人问道:“何人冲撞法驾?”一人语声沉凛的道:“老朽泷川,不知何方法驾?”
闻听此名,我才想起一事不安:“竟然撞上了清洲四大天王之一的泷川……”轿外之人口宣佛号,说道:“石山本愿寺十一代法主显如上人在此。”
我心头怦然而跳,只听就连那干瘦老者亦闻言凛声道:“原来是显如上人大驾光临,先前的无礼小僧看来也是你们‘一向宗’的同道了?伤我手下多人,还有一个躲藏在哪儿?”
轿外之人口宣佛号,说道:“即便‘恶人正机’也须‘他力本愿’,而他力便是南无阿弥陀佛,只有南无阿弥陀佛的帮助,才能获得解脱。南无阿弥陀佛要拯救的都是施主这样罪孽深重之人,一向宗的同道不需要阿弥陀佛来引度,因为我们同道本来就跟随阿弥陀佛同行。”
我早就听说一向宗是清洲恶斗了多年的死敌,不料今儿同时遇到他们两家又在这里对上了。
此时视线渐渐适应轿内光线,我才看清这座竟由十人抬动的罕见大轿布局阔气,里里外外全是堂皇森严的佛符,并且还摆有精致茶器。我咦了一声,低头觑看那些稀有之极的茶具,小声咕哝道:“你那宝贝‘天目茶碗’呢,送人了?”其实问这话时,我早就听说那碗进贡给有乐他哥了,故意提一下,看有何反应。轿中盘坐之人微笑道:“你身上穿的是梅雪斋一门的梅花雪瓣底纹僧衣,头上却连香疤都没点,这算哪门子和尚来着?”
我提指贴近唇边,眨着眼睛小声说:“我没了家,没法出家。就算有人逼我出家,也没家可出。要等有家,才好出家。外边有些坏家伙进犯我家,还纠缠人家。你怎么不在家,却突然跑来他们家?”
轿中盘坐之人闻言一怔,随即凑近瞧了瞧我,讶然道:“记得前次忠重带一小姑娘逃家来我那儿逛,我问为什么逃家,那小女孩儿也爱这样说顺口溜来着,你怎么……”我不由抽泣起来,拭泪道:“忠重被他们杀死了,还侵占了我家,我没家了。他们还要追杀我,就逃出来了,没地方去。”
那次逃家,其实不是我的意思。并且有违我本意,不过为了忠重,我还是陪着他逃了一些天。回来没少挨训,还被罚去远山夫人祠堂那边陪着吃了几天斋,扫扫地什么的。在那边我认真学习了家谱,了解到胜赖这位死于难产或产褥热症的正室远山夫人竟然是有乐和他哥的外甥女,她母亲是信长他妹、有乐他姐。可***夫人生下大膳大夫的孙儿信胜不久便辞世了,这使我深刻了解到生小孩是个很危险的事情,搞不好要死。
由于一起逃家,听说忠重被罚学习他哥的全集这么辛苦,我宁愿学习家谱,要领会他哥的思想其实很不容易。
原因是大膳大夫有点怪,让人受不了。他把自己几乎所有儿子除了义信要留着当嗣以外,全过继去别人家里,连他儿子胜赖也早早过继了。并且玩过继上了瘾似的,兄弟当中除了信亲他们早年就过继了以外,又让他一些年小的弟弟也过继到别人家里,说这样总比守着一个家强,能继承更多家业,得到更多地盘,甚至拥有更多兵力和其它资源。在把信龙过继给别家以后,就连他最小的弟弟也没放过。
就这样,忠重很不习惯地去继承了信龙领地那边属于神官世家的一户豪族,跟随信龙一起去玩了过继。虽然忠重去当继嗣的这是一户好人家,家业很大,长辈们都很好,世代受人尊敬,离东海也近。不过他难以适应这家族里浓厚的神佛气息和繁琐的典仪。每天要学的东西也很多,一天到晚不停歇地做仪式,诸多复杂的祭祀更是家常便饭。
虽然大膳大夫教育他说:“人要学会从小就承担起责任。家族、荣誉、责任,是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不是说时候一到,重任在肩。而是随时随刻、无时不刻,都要铭记责任在身。”起初忠重觉得担子沉重,日子也过得繁重,比起从前的逍遥,自感不堪其负了,他一时忍不住就带我逃出来,说要回去找他那四处流浪的老父亲。
听说那位奇怪的老爷爷获得石山方面的邀请,要他去本愿寺盘桓些日子。我担心他又到人家庙里搞东搞西,就跟随丈夫来探望他。
元龟元年九月那个秋高气爽的晚上,石山本愿寺内那座据说许多年来从未曾用过的警钟突然响彻黑夜。
当然不是因为我来看老爷爷它才响,而是那天很不巧,霸气十足的有乐他哥索要军费的要求被显如上人拒绝,加上他早就看桀傲难驯的“一向宗”不爽,就派来他麾下有名的铁炮队进攻本愿寺,而石山城内正驻扎着本愿寺家的雇佣兵团,亦即以犀利的铁炮成名的“杂贺众”。有史以来难得一见的铁炮大战开始了。这场称为“日夜天地都震撼惊动的战斗”也拉开了本愿寺家与有乐他家长达十余年的石山之战。
这期间的战斗是这样的:元龟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作为对有乐他哥进攻石山城的报复,显如发动一向一揆围攻信长之弟信兴所在的城池。将信兴杀死在天守中,信长另一弟秀成也战死。同年又组织了一向宗三万多人与小谷城和越前军合攻另一处要隘,令清洲老将可成大人和信长之弟信治战死。显如上人颁下法旨,宣布有乐他哥为“法敌”,发动各地一向宗门徒对有乐他哥群起攻之,遍地开花,大有加倍讨还的趋势。直到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传来,与显如配合亲密的大膳大夫信玄公病亡,这立刻使反信长战线崩溃。显如上人又采取合纵连横之策略,为日后谦信大人南下铺路。不料就连有意出山与信长决战的谦信大人也猝然去世,本愿寺再次痛失强援。
而在那场比过年还热烈的枪炮对轰互射大战之中,我和忠重遇到了亲戚显如上人。也就是当下我在轿子里边哭诉无家可归的这位倾吐对象。不过由于战火阻碍于途中,我那老家翁没法前来作客。最初我以为那个钟是他老人家弄响的,上了山才知道是要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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