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你们不是阿伊努人?”小圆珠出乎不意从他脑后晃转而出,发出甜笑。“元代和明代的史书称呼为骨嵬、苦夷,不过你们这个列岛北边的原住之土民也被称为‘虾夷人’,以及爱奴人、阿衣奴人。其实我称你们为阿伊努人已经属于很含蓄了。”
“含蓄你个卵!你一直在诬蔑我们,先前说我们跟猴子差不多,改口又说我们是虾夷。”有乐拂之曰,“我们哪是蛮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蒙古与白种人混血的土著在古文献里亦称‘虾夷’。主要分布在北海道、千岛,以及罗刹那边邻近我们的一些地方。这帮古老土民使用阿伊努语,信仰万物有灵。虽然有人说住在本州北部的那些土民多年来与附近的和族通婚,纯血统后裔逐代减少。不过我们清洲这里离他们那边远得很,没人跟他们通婚过。就连九州那帮家伙也都不跟他们通婚的,阿伊努人历来被当作‘蛮夷之民’。但在我那位当家哥哥眼里世人全皆一视同仁,曾说假如虾夷有公主,信雄就有望续弦了。”
小圆珠又载歌载舞,绕着信雄发出甜美的声音:“神的孩子在一起唱歌跳舞!”
有乐恼道:“神神叨叨!”一巴掌扫过去,啪的搧在信雄脸上。后者发出甜嫩好听的叫苦声音:“哎呀啊……为什么又打我脸?”
我留意到小圆珠在信雄耳朵上蹦跳时似有两条细微之腿伸缩自如,没等细瞅分明,忽听信照在窗边压低话声说道:“别吵!有人往这边过来了……”信雄问道:“‘这边’是哪边呀?”
“对呀,”有乐似亦省起,忙揪那蚊样家伙,急问究竟。“你把我们带到哪里了?为什么会在一间房子里面黑漆漆,周围似乎有很多饼,和其它叫不出名目的糕点……”
蚊样家伙吃着饼,含含糊糊地说道:“此处有这么多东西吃,就先吃了再说罢。我饿得很了……”
我旁边发出一片咀嚼的声响,信雄捧一大张饼递来,边啃边说:“这块饼好大,姐姐你也一起吃……”有乐掰了一半去吃,见我犹在拭眼睛,就挪身挨近些说道:“别这样啦。先前你也看见了,不是我们不想帮义元逃脱,实在没办法,被一伙乱兵朝我们放箭,不赶紧闪就都‘挂’在那儿了……”信孝闻着茄子,目有寻思之色,惑问:“先前从草丛中蹿出来扑倒那家伙的人里面,其中为什么会有一个人长得像你呀?就是被咬手指那个……我不是看花了眼吧?”
“你是看花眼了,”有乐朝我眨眼睛,说道。“我明明跟你们一起在山坡上面看义元咬人,又怎么会同时出现在山坡下面被咬?”
信孝闻着茄子,似仍揣思不透,疑惑道:“而且先前我还发现山坡另一边的草丛里,埋伏了几个拿麻袋和绳子蹲守的家伙,其中又有一个人像你。”有乐嚼着饼,含糊的说道:“可见你眼花得厉害,就快跟阿胜的舅舅差不多。茄子吃多了果然于视力有碍,我怎会同时出现在这么多个不同的地方呢?你对我分别处在不同位置的想象实在太丰富了……”
门突然撞开,涌进一群托钵的家伙,各皆神色慌乱。不待信照驱赶,有一人把门关上,以指贴唇,低声说道:“别作声,大家一起在这儿躲躲。”信孝跟那些家伙挤在一堆,在角落里闻着茄子,不无纳闷道:“你们手里拿的是什么啊?”其中一个卷毛家伙抬了抬手,说道:“钵。你们哪来的,没见过托钵僧吗?”
“托钵僧是什么啊?”闻听信雄小声嘀咕,有乐从人堆里伸手伸手出来,卯他脑袋,说道,“就是拿一个碗、到处化缘的和尚。然而这些家伙不像,因为他们有茂盛的头发,其中不乏卷毛。”
一个毛发耷拉的家伙神色紧张地说道:“大家不要说话。敌兵要搜过来了!”
有乐不安地问道:“什么敌兵?”门突然被踢开,几个包着头巾的家伙伸头而觑,其中有个长胡子的黑衣瘦子抬起手中弯刀,敲了敲门,笑眯眯的说道:“我们敲过门了,礼数不失。”外面有人问道:“谁发现了什么?有没找到公主?”黑衣瘦子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就只看见一屋托钵僧。”
随即伸刀拍了拍我藏身的桌子上边,吆喝道:“出来!苏丹有令,不会滥杀无辜。”
信孝小声问道:“什么丹?”旁边一个卷毛家伙低语道:“苏丹。那些是他的手下,你们是不是白羊王朝那边进贡来的人?不要随便作声,保持驯顺就好。”信孝惑问:“什么白羊王朝啊?”旁边一个垂发家伙咕哝道:“不是白羊那边来的人,大概就是黑海一带的。你们是克里米亚汗国派来贸易的使团吗?”信孝闻着茄子摇头道:“不清楚你们乱扯什么,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几个黑衣人进屋乱踢,说道:“都说那位小公主也在此城,她会从哪儿溜走?以她的尊贵身份,不像会跟这些莫名其妙的家伙在一起,你们全滚出去!”跟那些托钵家伙一起被驱赶出屋的时候,有乐悄扯桌布,给我披在头上。信照他们会意,也连忙扯下窗帘或桌布之类东西,披罩头上,遮掩脸面。
出来的时候但见烟焰四起,乱窜的人影嘈杂。我被一个骆驼伸嘴乱舔,惊慌道:“这是什么所在呀?”有个模样年轻的黑衣人见我显得神情不安,便从旁边的骆驼身上取来一块毯子,给我披在肩头,温言说道:“姑娘不要慌,看你和旁边那几个同伴模样像东方来的旅人,就更不用担心了。我们祖辈也是来自东方,曾经与李世民大帝打过交道。如今是东风压倒西风,就像那首波斯诗歌所唱:‘蜘蛛在帝国的宫殿里织下它的丝网,猫头鹰却已在阿弗拉希阿卜的塔上唱完了夜歌。’”
();() 信孝闻着茄子,在后边难抑纳闷道:“这是谁呀?”那模样年轻的黑衣人向我微笑颔首,彬彬有礼的说道:“鄙人名叫穆罕默德·本·穆拉德·本·穆罕默德·本·巴耶济德……不好意思,名字虽是冗长了一些,然而本人爱好广泛,对诗歌绘画很有兴趣。在战争间歇时,喜欢从事园艺劳动,亦常同文人学士在一起吟诗作画。看这位姑娘的样子,我们年龄似乎差不多,应该有共同语言。”
信孝在我身后诧异道:“真的有‘共同语言’?为什么我们听得懂你们所说的话语,你们也能听得懂我们的语言,而不是有如‘鸡同鸭讲’呢……”那模样年轻的黑衣人微笑道:“所以说大家有‘共同语言’。然而我曾听过一个段子,有只鸡遇到一个猫,起初它友好地寒喧,互相打招呼。鸡问:‘你是猫吗?’猫说:‘是的。’鸡点头说:‘你的样子很可爱。’接下来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冲突,因为猫问:‘你是鸡吗?’鸡一听就恼羞成怒道:‘骂我?你才是鸡!’猫说:‘你不就是鸡吗?’鸡气不打一处来,随即猛烈地发作,追着那只猫揍它。当然这也难怪,在有些地方,被称为鸡,其实属于挨骂。可见即使语言相通的情况,沟通时也难以避免产生意料不到的误会。”
有乐抬手掩嘴,在我旁边暗暗称奇:“他说的故事我真的能听懂,怎么会这样?”小圆珠从信雄耳后冒出来,悄言道:“因为有我。”信雄抬手拂耳,惑问:“你怎么做到的?”小圆珠细声细气的说道:“在我力所能及的有效范围内,能从某种底层及时将你们彼此出口的语言巧妙编辑,迅即捕获声音经过瞬间处理之后,传输到你们耳朵的话语已是翻译过的意思了。所以你们彼此都能听懂对方所说的话语。在遥远的将来,交互沟通不再是问题,有问题的仍然是人心,而且人的本性难移……一个字就是‘坏’!”
“哪里‘坏’了?”那模样年轻的黑衣人瞪信雄一眼,神情不豫的说道,“罗马那些家伙说我暴烈残酷,有嗜杀成性等许多卑劣的恶习,但我其实是这个时代最有教养和学识的人,对不同教派信仰一向宽容。向来待不同民族、各个宗教采取审慎态度,表现出极大的克制,且对异教徒兼容宽待。为了表明开放的决心,我命令官员要穿欧式西裤、大礼服和黑皮靴,百姓戴的传统头巾也被废止,规定一律戴这种圆柱形无边毡帽。回头给你们每个人送一顶……更加可歌可泣的是,我攻破城池之后,虽然准许士兵尽情抢劫烧杀三天,金银财宝和俘虏、奴婢通通归胜利者所有,然而我又反悔,下令提前停止抢掠,释放了许多俘获的奴隶,包括你们几个。也打算这就释放,只要你这家伙别再用甜美的声音乱骂我。”
信雄忙道:“不是我说的。”有乐从旁帮他说话:“对呀,他声音很嗲,不是那样的。”
“不要听他胡说,”那模样年轻的黑衣人瞪信雄一眼,随即向我微笑道,“我其实是好人。性格开朗,易于交往。而且是学者型,千万不要相信罗马那些坏家伙胡说我并未用理性抑制残暴的本性。他们乱说我向人推广希伯来奴隶的粗俗方言,这是为了贬低我的教养。还说我为了寻找一个被盗的西瓜,竟然活生生剥开了十四个随从的胸膛。以及为了除去隐患,就把亲生弟弟溺死在浴盆里。甚至为了向近卫军证明我自己并非好色之徒,曾当众砍下一个美丽女奴的头。这些事情你们不要轻信……即使我曾经正式颁布的‘弑亲法’被一些人称为臭名昭著,那也是为了维护世界良好秩序。”
长利正在后边吃西瓜,闻言忙把瓜丢掉。有乐转头悄问:“你从哪儿弄来的西瓜?”长利指了指那模样年轻的黑衣人身后一匹骆驼,有乐啧然道:“长利!你不要乱拿他的西瓜,刚才你没听说他为了找那个西瓜有多折腾吗?”
那模样年轻的黑衣人投眼而觑,问道:“咦,你这家伙在吃什么?”长利连忙移身躲避于信孝后边,信孝摇了摇头,闻着茄子说道:“没吃啥,只是闻着玩。”那模样年轻的黑衣人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美味之物在闻得陶醉?”有乐从信孝手上抢过茄子,奉献道:“各人口味不同,你自己尝尝就知道了。”那模样年轻的黑衣人拿茄子咬了一截,嚼巴有声。大家皱着脸看着他吃。
那模样年轻的黑衣人三两口吃掉茄子,竟似意犹未尽,问道:“没吃过这种味道的,还有没有比它更好的瓜果?”信孝又从股后悄悄拔出一个木瓜,捧去给他。
“这是什么?”闻听旁边有个黑衣瘦子好奇而问,有乐掩鼻说道,“木瓜,是我们家的吉祥果。我们的家纹就是它。”
我蹙眉瞅着那模样年轻的黑衣人张口咬瓜便吃,津津有味之余,眼含赞赏之意的说道:“我愿意用西瓜来跟你们交换这个东西。假如在沙漠里没东西吃,身上只有它,那也甘之如饴,仿佛天堂美味。”长利皱着鼻摇头说道:“就算困在沙漠里没东西吃,我也不想吃它。因为它是从信孝股后拿出来的蹊跷之物……”有乐连忙从旁伸手掩他的嘴。
信照用路边燃烧的一堆火临时烤了两只肥蛤,洒些调料,递给黑衣瘦子和那个模样年轻的家伙吃。后者赞叹道:“没想到你这个‘食蛤者’居然能把蟾蜍这类东西烹调得如此美味。”
信照又洒些调料,手脚麻利地另烤两只蛙,掏出二支不同毛色的刷子来回涂了几下,呈递道:“这不是你以为的那种蛤蟆,是青蛙。再尝尝这些香辣味的试试看怎样?”模样年轻的黑衣人品尝道:“唔……好吃!远从东方来的食蛙者,果然有两把刷子。回头我让行吟诗人记载此事,将你以‘食蛙者’的形象留在历史长廊里。”信照愕然道:“啊?”
小圆珠在信雄耳畔细声细气的说:“我记得,当年他似乎就是在这一带偶遇‘食蛙者’,没想到就是你。”信照傻眼道:“啊?”
“你的声音很甜美好听,”模样年轻的黑衣人瞥信雄一眼,打量道,“不过我不喜欢身后的‘嘀咕者’。”
信雄愣问:“谁是‘嘀咕者’呀?”
“你,”模样年轻的黑衣人瞪他一眼,神情不豫的说道,“走开些!别妨碍我们品尝青蛙……”
我忍不住小声问道:“他们怎么也会跟信照一起吃蛙呀?”小圆珠在信雄耳畔细声细气的说:“他们自称不吃猪。但我觉得人这种东西其实什么都能吃,饿极之时甚至人吃人也是小菜一碟。所谓‘易子而食’之类记载,史书上多的是。”
“我最烦嘀咕者了,”模样年轻的黑衣人不高兴道,“你们自己慢慢聊,我先到前边看看。”
有乐忙拉我跟随,说道:“不不,我们最好跟他紧些。毕竟兵荒马乱,而这家伙看起来对我们还算友好,万一遇到个凶巴巴的,那就糟了。”
信雄不安道:“这是什么地方啊,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呀?”有乐揪那蚊样家伙,问道:“我正有疑惑,你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来了?”蚊样家伙在长利旁边瑟缩道:“不关我的事!我不清楚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先前我也没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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