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事情都了结了,就开始干正事吧,活着的马上甄别看押,鞫问出教匪脑,死了的清理干净,瞧瞧这冰面上,尸体到处都是,雪白血红的,看着就刺眼睛,还有那些胡乱撇置的箱笼杂物,也都拾掇了,别把这冰桥美景都给毁了。”丁寿对着冰面上四散丢弃的大包小箱指指点点,白莲教这是逃窜还是他娘搬家,难怪专业造反几百年就没成过事,看着这么不靠谱啊。
军士领命清理战场,戴钦犹豫再三,还是上前开口道:“缇帅,戴某有一事不明,还请赐教。”“戴将军何须客气,但说无妨。”“缇帅如何知晓黄河冰冻之期提前,并预伏人马在此?”戴钦确是诧异,这场大雪来得突然,他久居延绥也未及时觉察黄河冰清,这小子看着不着四六的,竟能料敌机先。
“对啊小淫贼,你是怎么未卜先知的?莫不是精通阴阳易理,玄门术数?”戴若水不合时宜地凑了上来。
“放肆,此地哪有你说话之处,还不退下!”戴钦对这个口无遮拦的女儿实在头痛。
戴若水小嘴一扁,怏怏不乐。
“戴将军少安毋躁,此事令嫒也知详情。”“我?我可不懂阴阳八卦,好难哦。”戴若水杏眼迷茫,连摇螓。
“丁某也不是夜观星象博古通今的诸葛孔明,说起来还要感谢白莲教给提的醒儿。”“白莲教?难道其中也有缇骑暗桩?”戴钦奇道。
此言一出,莫说好奇宝宝般的戴若水,便是昌佐和其身边张姓男子也忍不住侧耳细听。
“那倒没有,不过若水可记得你我在山西如何会面?”“如何会面?”戴若水黛眉微颦,回忆昔时情景:“还不是因为你调戏那小寡妇,要脱人裤子……”“咳咳……”丁寿极力掩饰尴尬,干笑几声,才继续道:“不错,正是苏三案牵扯出白莲教勾结平阳卫走私军器一事,当时丁某便奇怪,按说事情败露,军械已然到手,白莲教本该迅斩断与钱清等人的联系,他们却反其道而行,冒险派出教中关键人物恩威并施,拉拢钱清,说明平阳卫对这些逆贼至关重要,甚至还在那些走私的军器之上。”戴钦点头,“缇帅所言不错,平阳襟带河汾,翼蔽关洛,自古便是雄胜要地。”“因此我便留了心思,白莲教延安府举事,看似声势浩大,但陕北民贫地瘠,绝非久据之地,待边军强兵一到,必然土崩瓦解,西安府为关中要冲,城池坚固,非旦夕可下,又有潼关天险扼守要道,贼人插翅难逃,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一河之隔的吉州有可乘之机,偏偏巧了,这吉州恰是归属平阳府管辖……”“可是白莲教匪阴结平阳卫的谋划已被缇帅破坏,他们还会再重蹈覆辙,谋划此地么?”戴钦拧眉不解。
“按说不会。”丁寿耸耸肩,指着自己的脑袋道:“不过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生根芽,扰得丁某夜不能寐,即便得了田奉璋烧船的消息仍旧心绪不宁,苦不堪言。”“哈,难怪听爹说你有个‘雄狐’的诨号,果然是狐性多疑。”戴若水娇笑打岔。
“滚一边去!”戴钦这回是动了真怒,为了让女儿眼明心亮,防火防盗防丁寿,私下将他那个不光彩的绰号也报了出来,没想远离登徒子心愿没达成,自己反被女儿卖了个干净。
戴若水噘着樱唇,委屈巴巴地闪到一边。
南山有狐,居高位而行邪行,戴老头,你当二爷没读过书是吧,那帮大头巾糟践老子的奏本你都拿出来给二爷别刺儿,真当爷是菩萨性子。
戴钦面色涨红,讪讪道:“戴某家教不谨,小女口不择言,得罪之处还请缇帅见谅。”“无妨。”丁寿大度一笑,继续分解:“为了能睡个安慰觉,丁某便用锦衣卫渠道,传讯昌佐,令他带一支兵马藏身河岸,有备无患,好在老昌也肯卖丁某这个面子。”听到丁寿提及自己,昌佐连忙将身子一躬,俯道:“属下蒙圣恩迁官,恰能调动山西镇兵马,能为卫帅效力,是卑职幸事,怎敢推辞。”“瞧瞧,不是每个人都对丁某的事推三阻四的。”丁寿弦外有音。
“缇帅说笑。”戴钦神色悻悻。
昌佐眼见场中气氛尴尬,虽不明就里,还是习惯性地打圆场,“禀卫帅,属下此番出兵,多蒙义民捐纳军资,才能兵行神。”“嗯?有人在钱粮方面作梗?”丁寿眼皮微抬,精光闪现,山西官员是记吃不记打,还有敢和二爷放对的。
“大人误会了,山西各处对缇帅吩咐甚为尽心,是在下闻听消息,主动报效。”张姓男子急声解释。
“你?”丁寿见这人两鬓虽已斑白,面目仍可见俊秀风采,想来年轻时容貌也不会差了,又转四顾看看正在忙碌的山西兵马,‘嗤’的一笑,“这么多人马的行粮都能凑得齐,看来家底不小啊。”“在下往来买卖,薄有积蓄,虽在匠籍,也有为国尽忠,为朝廷效命之悃悃热忱。”“哟,忠心可嘉啊,什么来路?”破天荒碰到这么一个邪性人物,丁寿还真来了兴趣。
“不才张寅,山西太原府五台县人,匠籍。”昌佐上前低声道:“此人在南北两京并苏杭徐州等处往来经商,又在省城太原府周边放帐,城内太子府巷有八间门面,五台县、徐沟县、太谷等地俱有房屋地土,家资颇丰。”丁寿将头一歪,昌佐忙把耳朵凑了过来,只听丁寿低声道:“这么门儿清,你收他好处了?”“属下不敢,这人早先便捐了冠带,又有武定侯府的举荐,与山西官面颇有往来。”“武定侯?怎么又扯上郭家了!”老郭良对刘瑾很是恭顺,尽管丁寿瞧郭勋不顺眼,还是抹不开面子收拾。
“那个,张——”昌佐一旁适时提醒,丁寿总算叫对了名字,“张寅!”“在。”“你与武定侯也有交情?”“山野村夫,不敢当此言,只是侯爷谦和,不以在下出身低微为意,府上筵宴充数罢了。”张寅恭敬答道。
“那就是交情不浅咯……”丁寿振振衣袖,思忖这郭家还真交游遍天下,又是六扇门,又是武林大豪的,这还冒出一个山西土财主来。
“侯府门庭若市,往来无白丁,张先生当是家资巨万吧?”张寅不解丁寿何意,沉声道:“在下虽有薄产,皆是经商置业所得,并无仰仗侯门权势强取豪夺。”“知道知道,忠心为国么,单就此番主动报效官军银粮来说,也该论功行赏才是,所以——”话锋一转,丁寿又道:“所以你是真有钱咯?”啊?张寅略微一怔,突然醒悟过来,“在下斗胆请缇帅移步。”丁寿随张寅走了十余步,行至僻静处,不耐道:“什么事,说吧。”“早闻缇帅大名,今日才有幸得见,一点薄意,求大人哂纳。”张寅从袖中抽出一沓银票,双手呈上。
丁寿瞥了一眼票面数额,不露声色,“这些也是为国热忱?”“不敢欺瞒缇帅,在下在太原经营钱业,身份多有不便,想在太原三卫中谋个军职出身。”张寅低声笑道。
“凭武定侯在军中的关系,这点应该不难吧?”丁二爷做人的原则从来都是拿钱办事,不清不楚的银子宁可不要。
“本是不难,可这报功一事还要仰仗大人的生花妙笔不是,再说如今山西地面上谁不晓得,没有缇帅您老点头,谁敢肆意妄为啊。”这才对嘛,有求于人,才会舍得下大本钱,破家为国,谁特么信啊,两个指头夹住银票,快缩进袖中,丁寿眉开眼笑道:“这事我知道了,你的功劳会如实报到兵部,凭郭侯爷与兵部的交情,当不用我再费事了吧?”“不用不用,在下足感盛情。”张寅长揖到地。
“诶,将来不久大家便是同僚了,何须客气。”丁寿扶起张寅,二人相视大笑。
看着得意忘形的丁寿,戴钦愁眉深锁,缓步走至昌佐近前,“适才幸得昌兄解围,戴某谢过。”“戴将军客气了。”昌佐素来与人为善,即便适才险些与延绥兵马动手,如今仍是笑脸相对。
“昌兄接讯南下,可曾得了司马令谕?”戴钦问的是总督宣大、山西军务兼理粮饷的兵部左侍郎文贵,山西三关皆在他的辖下。
“不曾,得了卫帅传讯后昌某便立即抽调偏头关精锐骑军兼程南下,出兵之事委托同僚呈报司马。”随即昌佐苦笑,“也是因行得仓促,粮草调拨不及,本意到太原补充,行至途中正巧遇到张兄,省却了一番麻烦。”戴钦轻叹一声,略带埋怨道:“昌兄操切了,若是太原府循规行事,不肯借拨粮草,岂不军心大乱,幸得张先生急公好义,昌兄吉人天相。”“太原府不肯调粮草?不会!”昌佐脑袋一拨楞,坚定说道:“山西如今没人有那么大胆子,敢违逆卫帅的谕令。”昌佐是言之有物,丁寿过境山西,折腾得鸡飞狗跳,徐节堂堂山西巡抚,只想打个口水官司,便被一撸到底,凄凄惨惨地毁家输粟,更别说还有张恕、钱清这几个倒霉鬼了,山西官场看在眼里,谁不心惊胆战,哪还再敢得罪这尊瘟神。
昌佐越是说得斩钉截铁,戴钦心底便愈是虚,有些话姜汉也说过,戴钦虽觉老友言之有理,未尝没觉言过其实,自己是守塞边将,平日律己甚严,并无有把柄可让丁寿去抓,锦衣卫能奈我何!是以此番剿贼平乱,他对丁寿虽说言行恭谨,也仅限于君子之交,并无过多巴结,反倒是丁寿因为戴若水的缘故,对他低声下去,更让他添了几分轻视。
“昌兄无令出兵,若是无有乱贼过河,最终无功而返,就不怕朝廷治罪么?”戴钦干巴巴问道。
昌佐粲然一笑,弯曲如钩的鼻子更加凸出,“戴兄,交浅言深,昌某便奉劝你一句由衷之言……”“不才洗耳恭听。”“遵卫帅之命行事,或许未必有功,但若违令不从,必然大祸临头。”昌佐轻拍戴钦肩头,轻声笑道。
戴钦骤然间冷汗直淋,呆怔不动,直到一声娇叱传至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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