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赶紧给妫柳使眼色,妫柳便往那边长条案下搬了个大木桶出来。只见那桶里满堆着碎冰,中间埋着个青瓷坛子。容掌事目光闪闪:“哟?好阵势!”
妫柳将那坛子捧出来拭干净了,放到一边几上道:“众位先生,这酒已经冻过了,若再用杯盅就不出香气来,却是要用大碗才好。”
容掌事连连点头,那边就有人给各人都上了青瓷笠形碗。妫柳也点头:“这个碗好。”了也不知道她如何出手,那上头原本严丝合缝的瓷坛盖儿就被她拧了下来,又拍开一层蜡封,容掌事眼睛不错地盯着她手看。
妫柳知趣,一抖手腕,先给她满上一碗。只见那酒色映着碗上釉色,恰似月堕深潭水映,只眼见就有股子清凌凌的气韵。容掌事二话不,端起来饮上一口,鼓唇弄舌吸气洗酒,霎时只觉整个口里鼻中都是凉丝丝的冷香酒气,再缓缓咽下,更是连五脏六腑都要被熨平了。闭目品味良久,方叹道:“也值得搬一回鼓了。”一句话得众人大喜。
妫柳又转着圈给众人都满上,黛玉抿了一口眼睛一亮,却是认出这里头同那灵茶一般的同源滋味来。那边两桌上彦月悦岚等人干看着又如何肯罢休,便过来歪缠,黛玉笑着对妫柳道:“你那里可还有?不如给她们些尝尝。”
容掌事却回头训斥众壤:“闹什么?又不会喝酒,瞎起什么哄!”
她们本不是寻常人家主仆管事,哪里会惧了?墨鸽儿头一个不肯:“掌事只管自己喝了不足,恐怕还打着再从鬼头柳这边掇弄两坛子出去呢!咱们不过一人来上一碗,怕什么的!”
妫柳本还有心藏私,这一听原来怎么也保不住的,不如大家痛快了。便索性将三坛冰花露都取了出来,豪气道:“反正都在这里了,我是不管,你们有本事自己分去!”话未完,那边两桌已拢了一坛过去,这边的除了开聊一坛,另一坛自然落到了容掌事手里。她见一桌子人盯着她,便索性道:“待过些日子我去瞧瞧我师父去,正愁没东西孝敬呢,这下可好了。”众人见她提了长辈了,倒不好跟她为难,且她们本也不是好酒之人,笑话两句便丢开了。
一时酒酣,正笑闹间,就见容掌事又尽了一碗,一个飞身就上了东边亭台,黛玉此时方知这容掌事竟也是身怀功夫的,且看着十分不弱。只见她略转了转头,便又一点地腾身上了最大那个坐鼓的鼓面,却是音声未闻。随即长立鼓面如玉树临风,忽地起脚轻点,声声鼓点传来。咚咚咚数下后,动作愈快,身影翩然,也不见她手里有何器具,只举手投足间便有鼓声大作。
那坐鼓声雄浑,立鼓声激越,两下相和错落,亭台上一圈石灯映着她身形举动,早看花了人眼去。黛玉听那鼓乐,初时恰如大雨堕地,俄尔豪雨倾盆,渐渐中又起铁马金戈之声,上有电闪雷鸣,下有浴血厮杀,只听得人热血沸腾。
忽而其声渐急,眼见着是战至□□,听的人都拎了心到嗓子眼,正这时候,一声清啸忽入,好似乱军中见其主帅。霎时一方士气大振,鼓点渐强渐弱,终归于一处。眼见着是成王败寇见了分晓,俾睨下间又有萧索寥落之意。啸声渐远,鼓声随歇,坐对平湖明月,此情此景,又让人忽生江山千古之叹。
众人尚未得回神,西边叮咚渐起,恰如一滴清雨滴落听者心泉,弹破方才一派苍茫意。却是辛嬷嬷、尹管事同另两位掌事嬷嬷正合奏编钟。其中默契和谐,耳闻即知。又无丝竹相和,只清越钟鸣声声,倒似自方才的白骨血尘里另开出一朵花来,好比鸿蒙初开,地乍见。万物方欲起作,寸心犹自懵懂。眼前月映水中水连,越如置时光尽头,坐看生机初萌时候。
彦月青霄等后辈子,眼见着前人先生们修为若此,又是敬佩又是自惭,更生了一份定心,要在各自道艺路上谋求精进。便是黛玉也从中获益良多——原来这人生境界却不止是在一事一物上,却是以心为炉的一大圆融。
只妫柳从几人所展中感知道心,好似他乡遇了知音,兴奋异常。待得嬷嬷们一曲终了,连同容掌事一起回了席上,众人上前举杯敬贺时,她倒了疯:“这可如何是好,我虽不济,也该展露一两手才算上道。”了嘻嘻笑着,不待众人反应,就忽地凌空掠往湖中那痕长堤。容掌事见了惊叹一声:“不得了,好俊功夫!”
几句惊叹尚未落下,却听半空中声如霹雳,一道火光冲而上,嚯啦啦爆出偌大个烟花来。映着底下湖水,一花两开,恰如彼岸。
一时众人都弃了桌席,往楼台栏杆上倚去,仰了脖颈看她放花。忽若金蜂成群,又似花绽百蕊。那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各样纯明鲜亮到十足十,哪是寻常见惯的样子?正看得过瘾,却忽的没了声息,都屏息等着,好一晌,全无踪影。正要埋怨疑惑时,忽听毕波声连连,眼见着沿那长堤上由远及近绽出无数花火来,一朵连着一朵,前者尚未熄,后者又已盛,直在上拉出一路繁花来,连着湖里又是一道,足停了有寸香工夫。终落尽,却余了一片幽兰光晕在那前后,好似余韵未消。一时都看呆了去。
容掌事先声长叹,各人才渐渐回了神,又兴奋地哑了嗓子七嘴八舌开了。辛嬷嬷亦点头道:“从未见过如此手段,哪里能想到是她一个丫头所为?是在神乎其神。”容掌事也笑道:“学无止境,我辈果当铭记。”两人相视而笑。
妫柳一跃回楼台,则早被一群丫头们围了个结结实实,一兜头就是百八十个问句,哪里接得过来?黛玉只在乌压压人群里听得她不时得意笑声,也不由莞尔。
是夜各人尽兴而散,黛玉犹自心潮难平,还让妫柳陪着在东边书房里坐看了半日月亮,自难免吟咏题句,却也不消多记。
因前一日都乐疯了,便在家多歇了一日,又往贾府送信,转下晌收拾了东西带了人才往荣国府去。临上车前,雪雁自言自语嘟囔:“什么时候能踏实住自己家啊!”黛玉听着了,伸手抚抚她头顶,也不言语。
倒是妫柳临走前往尹管事那里去了一趟,却是送去一坛子石竹酿。不错,正是用了李纨拿来烧炭的空芯石竹的竹沥入酒酿制的,一坛子里也不知轮不轮得上三滴五滴。所谓宝材多来当劈柴,我们也就空此一叹。
妫柳送这坛子酒,是因那回饮宴时听尹管事起自己有个嫡亲侄儿也甚好杯中之物,想从容掌事手里匀一壶出来。谈何容易?妫柳就私下接了这茬儿。反正这些酒于她也无所用,她又不好这口,也无据此悟道的赋,不如拿去做人情。
到了贾府,见过贾母王夫热人,却没给贾母抱怨的时机,黛玉便自起府务来:“听因今春开春晚了,江河里水流与往年不同,好几处看着已有旱情的苗头。我们家里几处庄子也都不大好呢。若真大热起来,还真不知道怎么好了。”贾母一语被带了过去,倒怜惜起黛玉幼年掌家的辛苦起来,也感慨道:“你这丫头倒有两分警醒,这话还真该早做打算。”了又让人把凤姐几个都叫来,问起自家庄子上的事来。
凤姐一桩桩的清楚,只道并未见有甚异常。王夫人也笑道:“咱们国朝地方大,一年到头,要通下没灾没害的年头还真是难寻。或者是大姑娘整好问到几家不顺的也是有的。”
贾母点点头:“但愿如此吧。你们年纪,不晓得。有一年热得狠了,好些山上都枯成个半秃。多少郡县绝收,好些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倒下就死了。听光京城就死了有好几万人,你们想想,这还是子脚下。去年冬那般冷,时日明明已经开春,却迟迟不得回暖。这风水相连,绝不是一时一刻的事,还真该多留心才好。”
王夫人听了也心中一凛,如今府里花销日大,就靠那些庄子养着呢。若真逢了灾年,可真是叫难应,叫地地不灵了。一头应承着贾母的话,一头想着要往各处庵庙道观里多添些香油钱才好。
独凤姐虽口里附和,却分毫未放在心上。她心里想着,如今海货买卖那般兴盛,成船的番银往里流,便是遇上些灾害,还能缺了买粮的钱?再了,要多大灾害能波及到府里这样人家?如今分毫未见就担心起来,未免杞人忧了些。
迎春在一旁张了张嘴,轻轻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未曾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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