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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儿笑道:“您怕人家嫌弃她做过妓|女?这又有什么呢?我们都是钓鱼巷里,给小爷赎出来的。”
金世安更吃一惊,难怪这院子里的丫头个个花容月貌,原来全是白小爷潇洒救风尘。金总不由得要问:“他一天到晚救风尘,妓院老妈不捶他?”
翠儿摇摇头:“肯洁身自好的有几个?这世上愿意卖笑的人多,肯吃苦的人少。这些年有姐妹见了我在这里做丫鬟,还笑我没出息,她们插金戴银,我穿布的――人各有志了。”话到此处,她虔诚地抬起脸:“小爷和我们是一样人,都是风月场里挣出来的,他的心我们知道。他对您好,决不是慕您钱财,他是实实的一片真心。”
这一席话说得金世安心乱如麻,之前对白黛玉的嫌弃都烟消云散,不由自主还生出了男人之间的钦佩和感叹。他自小生意场里打转,见惯了外头霸道里头窝囊的操蛋人,难得白露生这样,虽然又gay又矫情,可是能够济困扶危,好歹有一份侠骨柔肠。
这种人要做队友其实也不错。
他也不说话,闷闷地就往书房里去。这头柳婶进来收碟子,见翠儿捧着茶,不由得沉下脸来问:“叫你来伺候吃饭,你怎么登台上脸,捧上茶了?”
翠儿还想着刚才少爷那脸色,随口笑道:“就说少爷心肠还是软的,到底放不下。刚在这里和我打听小爷呢,都说患难见真情,或许他心回意转,也未可知。”
柳婶越发黑了脸:“也有你们嚼舌头的份?是嫌打得少呢,还是想出去了?”
翠儿吐吐舌头:“横竖是少爷问我,要管教您找少爷说去呗。”
柳婶见她不服管,气得夺了茶:“都是你们说三道四,教太爷知道了风声,差点没把小爷的命搭进去。要是少爷那天不说话,你们跟我,还有周管家,今日是死是活?”
翠儿尖酸道:“少来混人罢,谁不知是周叔自己说出去的,怕连累自己,把小爷出卖了。这也怪到我们头上?”
柳婶气得拍她两下:“要不是你们成日里调唆,嚼不完舌的舌根,小爷会和少爷吵起来?再敢说嘴,也不用问你老子娘的意思,一个个还回去钓鱼巷,做你的婊|子!”又道:“少爷书房去了是不是?下午一个也别去跟前,要茶要水我来送,打量着少爷傻了,能收你做个姨娘不成?你也拿镜子照照你自己!”
于是这一下午,丫头们半步不能靠近,金世安不是真少爷,没人服侍,他也不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在书房的短榻上翻来倒去,很想去找白露生聊聊,又不知道这话该从何说起。
他盯着窗台下汝瓷花斗,供着清雅素净的一斗白菊,突然想起白露生说“小丫头们肯偷懒,不供桂花睡不着”,他想一想自己卧房的床头,似乎确实没有桂花,供的也是大菊花,绿菊。原来小丫头们真的会偷懒,也不知道翠儿说的那些是真还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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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粉墨
回去的路上,露生和求岳都喝醉了,两个人在后座上东倒西歪,虽然无功可庆,却喝得像预先庆功。这种乡间浊酒的醉意非常美妙,身体慵懒而心头清明,虽然是最低等的杂粮烧锅,却符合酒文化里最高雅的、微醺的境界,骨醉心清。两人活像退化的幼年体,顶着两个猴屁股,看车窗外倒退的风景,远处是层林尽染,近处却是黄叶落尽,一片余霞的晚照,像流光锦缎从眼前万紫千红地飘过去。
露生醉得趴在车窗上:“你觉着没有,石市长这个人,说话总是先假后真,他刚开始说叫我们编书,那是虚话,敷衍我的,后面给我介绍教授、叫我预备演出,这个才是真心实意。”
他看绮霞,求岳醉眼看他,扶着头笑道:“也不是敷衍你,他这个鸟人就是这个尿性。”
“可我就喜欢他说虚话,虚话也好听。一想到能编书教学生,我连学都没上过的人——哎呀——”萌萌地歪过脑袋,杜丽娘搓爪,一时闭眼伏在求岳怀里,又撒娇:“哥哥,我心跳得很。”
求岳打了一个酒嗝,摸着露生的脸,笑道:“我也心跳。”
和石瑛一样,这其实说的都是虚话,实话埋在他们心底,这句实话也是心有灵犀地两个人都在想,你说一句不相干的,我就懂了,我答另一句不相干的,你也明白——他们的税改从九月筹备至今,石瑛到了、曾养甫也到了,像抽卡一样一张一张的ssr强化完毕了。千头万绪的工作是万事俱备、连东风都不欠,宛如年历牌上所剩不多的日子,就要揭到底了。
这种不能说的心情并非出于隐秘,而是一种孕育,像小说家怀着揭开悬念的激动,要给读者一个温柔的惊喜,也像礼堂里跪地求婚的祈诉,是一种仪式性的忐忑。这其中还包含这一种如临深渊的敬畏心情。
会成功吗?
这一刻不知怎地,露生想起往事,那时的心境和此时原来是一样的,在摇摇晃晃的车里,慵声问求岳:“你知道我第一回唱戏,是怎么上的台?”
“穿裙子上台。”
“浑人,怎么正经事从你嘴里出来就变味儿?”露生笑着,挠他一下,“我那时练了好久,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登台,又盼望、又紧张的,天天都听人说‘这孩子快了’,也不知道到底哪年月日轮着我。就那么练着练着,不知不觉地——”此时回想起来,只有美好的回忆了,旁的倒都不计较,“那天我妈拉着我往后台赶,说晚上定的师兄被人家叫去陪客了,就把我按在镜子前面,三下五除二地画完了,连衣服都是我师兄穿剩的,顶花都戴不稳呢。”因为醉,所以他说话也是轻轻地,眉梢眼角弥着笑,“我妈就把我往前那么一推,说,就今日,上去吧!”
“害怕吗?”
“不害怕,练了那么久,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露生轻轻吁一口气,伸手去碰车顶上的绒壁:“辛苦不是白来的,血汗也不是白流的,顶好是个满堂彩,差些,人家多少也能记得我。”
许多时候,我们习惯了做配角,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从配角起家,甚至连配角也算不上,是在后台小心张望的那一群。可是话说回来,又有几个主角是生来就做主角?是被时代的暴风推着、被时势的洪流裹挟着,它要你走到你应该担负的位置上。
然后你听见锣鼓喧天,看见帘子挑开了。
“说是这么说,”求岳仍以虚话答他,这此虚彼虚的游戏里含着一点两心相知的坚定与甜蜜,他握了露生的手,低声道:“你那天一定是满堂彩。”
深秋到腊月的这段日子,他们就这样互相勉励着、摩拳擦掌地等待着,人事尽了十分,余下的就是等待,不是等天命,而是等时机。露生自去忙碌传习所的工作,在外人看来,金家的这段日子是在歌吹和雅乐中过去的。
露生静下来想想,自己是心急了些,把京剧和昆曲弄得泾渭分明,其实当初拜在姚玉芙门下,梅先生和姚先生又何曾计较过自己学京和是学昆?只要有人会唱,这份传承就断不了,所以不如先把徒弟招起来。另一面就应了石瑛的情面,和教授们选起了学生读本。于是传习所里不仅有了苏昆的老艺人,也有了三五个懵懵懂懂的学生,更多了些最善耍嘴皮子的文人。虽然演出还是不温不火,但榕庄街一下子热闹起来,有些艺术沙龙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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